京城中出售雙面繡的鋪子少之又少。
雖然有,但繡技卻也絕沒有到如此精湛的地步。
這樣爐火純青的雙面繡繡技,她平生只在一人手中看到過。
但那已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
馮霽雯隻當她是覺得雙面繡不常見,十分喜歡這頂手帕,故才發問。
只是——“這帕子並非是外面買來的,而是一位長輩所贈。”她向傅恆夫人解釋道。
“長輩……”傅恆夫人有些好奇地問道:“可是英廉府上送來的?”
她倒沒聽說官宦人家還有誰會使雙面繡的。
莫不是英廉府上的那些妾室們所繡?
馮霽雯搖頭。
“是靜雲庵裡的況太妃。”她笑著說道。
傅恆夫人聞言略有些意外。
馮霽雯同靜雲庵裡的況太妃有交集她自也聽說過,據聞馮霽雯渾身上下的儀態禮數便是她調教出來的。
但這位三十三年前自先皇駕崩之後,便出了宮清修的太妃娘娘,傅恆夫人是隻聞其名,而從未親眼見過其人。
只聽說儀態禮數堪稱大清女子楷模。
更重要的是,隱約聽宮裡的幾位老人兒說過,這位況太妃不僅禮數周全,還生得一副傾城傾國的容貌。
其實相比於馮霽雯,她才是京城當之無愧的第一顏控患者——
這一點,從她第一眼見到馮霽雯之時沒忍住掐了馮霽雯的臉蛋兒這一行為上來看,便是確鑿無疑的。
“這頂帕子是況太妃親手所繡?”傅恆夫人忍不住問道。
馮霽雯點了點頭。
太妃不常繡東西,說是繡花針會磨粗了她的手……
但繡出來的東西卻是京城繡技再如何頂尖的繡娘也無法媲美的。
傅恆夫人越聽越按捺不住內心的好奇。
真想瞧瞧這位聞名已久的況太妃究竟是何模樣。
她說話做事向來利落乾脆,如此想著,便與馮霽雯道:“早便聽說過這位太妃娘娘了,心下仰慕已久,可惜往前從無來往,沒有理由貿然上門拜訪,恐失了禮——馮丫頭下回若再見著況太妃,不知可否替我傳句話兒?她若點頭同意,我便擇日前去靜雲庵拜訪。”
如此也不算失禮。
馮霽雯一愣之後,旋即欣然點頭。
她能說剛認識傅恆夫人之時,便莫名覺得她會同太妃很能合得來嗎?
從她的角度來看,總覺得二人有許多相似之處。
譬如都對養顏玉容這方面很有心得,譬如都是識禮又不做作的性子,再譬如……都長得這樣好看。
若說傅恆夫人當年滿清第一美人的稱號是眾人皆知的話,那麽太妃更像是被藏在深宮中的一枝不為人知、卻一眼便足以驚豔所有人的臘月白梅。
太妃雖不愛與人來往,也不喜官宦人家的那套虛偽做派,但傅恆夫人到底同旁人不大一樣。
倘若二人真能一拍即合,日後做一對兒知己好友,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若是不成,也沒什麽妨礙。
……
天色擦黑之際,雨水方才停歇。
和珅自外面歸家,帶著劉全進了前院,便聽紅桃說下午傅恆夫人曾來過家中。
和珅道了句知道了,便交待了劉全隨他一同往廚房去。
紅桃有些疑惑。
大爺怎地一回家連濕了的衣裳都不換,便要往廚房去?
在她記憶中,廚房做什麽便吃什麽、從不在飲食上挑剔的大爺是從不往廚房去的。
今個兒這是怎麽了?
馮霽雯這邊也聽丫鬟說了和珅一回到家中便去了廚房的消息。
往前和珅自外面回來,必然是要先回椿院更衣的。
但是去廚房又不是去勾欄院,沒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
馮霽雯並未擱在心上。
可誰知和珅這一去不得了,竟愣是在廚房待了一整個時辰。
待一個時辰也沒什麽,可一個時辰隻熬出了一碗紅糖薑水……這是不是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第一回熬,按著書上來的,興許有些難喝,夫人且將就將就,暫用它驅一驅寒氣罷。”
和珅親手將紅糖薑湯送到馮霽雯面前,神情難得有幾分郝然。
他覺得自己這碗紅糖薑湯實在沒熬好。
他按著書上寫的來,卻總也熬不滿意,如此熬去了一整罐紅糖,最後眼見馬嫂把晚飯都給準備好了,不得已之下,他方才停止了在這條全新道路上繼續摸索,將就著把這碗不甚得他心的紅糖薑水給馮霽雯盛來了。
“爺忽然熬這個做什麽……”馮霽雯的臉色有幾分古怪。
還說是按著書上來的。
書上……
他看得究竟是什麽書,才會教人熬紅糖薑水?
尤其是她這邊葵水剛來,他這邊就熬起了從前從來沒有熬過的紅糖薑水。
“今日宮裡送來的龍眼是冰鎮過的,我想也未想,便讓丫鬟直接送來了椿院給夫人嘗鮮。”和珅一面將薑湯放在了榻邊的小茶幾上,一面神色如常地說道:“在這之前,我還未看到葵水期間需要忌食冷寒之物,這才一時疏忽了——”
馮霽雯:“???”
什麽叫……在這之前還未看到葵水期間需要忌食冷寒之物?
他到底在看些什麽啊喂!
“夫人食完龍眼之後可覺得腹痛?”和珅乾脆在榻邊的鼓凳上坐了下來,當事兒地問起了馮霽雯。
馮霽雯徹底傻眼了。
這種坐在她跟前問診的婦科大夫的既視感是怎麽回事……
這也太亂入了吧!
“沒覺得疼……”她神情有些遲緩僵硬地搖搖頭。
“那倒還好。”
和珅微微松了口氣,又將薑湯往馮霽雯跟前推了推,道:“但今日天氣涼,夫人又食了冰鎮之物,還是將這碗薑湯喝了為好——”話末似為了增加話裡的可信度一般,又一臉溫和地看著馮霽雯補充道:“我剛找的書上便是這麽寫得,想來不會出錯。”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馮霽雯再也無法欺騙自己他只是偶爾在書中看到的這些知識了……
這人竟是特地找了這種有關葵水常識的書籍來看了!
天呐……
他這是要上天吧?
“爺看這種書做什麽?”她實在沒忍住出聲問道。
和珅神色依舊溫潤如常。
他聽罷一笑。
“與其到時等夫人來看,倒不如我先替夫人看了,夫人若是不懂,大可來問我。再者如此一來,凡事也好有個準備。”
他說的一臉坦蕩,竟讓馮霽雯無言以對。
憋了好半天,她最終也隻憋出了這麽一句話來——
“如此倒真是勞你費心了……”
“分內之事。”和珅不以為意地笑著道:“夫人快趁熱喝了罷。”
馮霽雯唯有神色複雜地將碗端起。
這還是她這兩輩子以來,頭一回有人給她煮紅糖薑水。
味道……竟比想象中要好上太多。
她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坐在面前之人。
他身上穿得還是出門去永貴府時換的那身鉛灰色寬松直裰,平時滿身的紙墨香氣不知是不是在廚房裡呆了太久的緣故,被油煙火氣掩蓋了大半,還有一股兒……薑味兒。
這樣的和珅,還是馮霽雯頭一回見。
可如此非但沒能掩去他身上的溫潤氣息,反倒更為他增添了幾分別樣的暖意。
素日裡撇去那滿腹心機不談,端看其外,說是猶如謫仙一般的人物也不為過。
眼下……則更為真實了一些。
鼻間紅糖薑水的味道極濃,馮霽雯低下頭慢慢飲盡,暖意也隨之在四肢百骸滲透開,額角甚至冒了一層細汗出來。
和珅適時地伸手將碗接了過來,隨手擱放在茶幾之上。
抬起頭來之際,恰見馮霽雯正看著他,一雙極寧靜的眼睛裡盛著幾分他看不懂的神情。
是一種……連馮霽雯自己只怕也不見得能看得懂的神情。
望著她,和珅眉眼間逐漸染上了一層極暖的笑意。
馮霽雯微微回過神來。
她錯開了話題問道:“伊江阿的腿傷如何了?”
“算不得什麽重傷,今日去永貴府時,我見他已可扶著下人下床走動了——若非是永貴大人看得緊,只怕他早溜出來了。”和珅笑言道。
想到伊江阿曾說他常常扮作丫鬟溜出府,馮霽雯也不禁笑了笑。
又聽和珅說道:“只是這回他倒是一反常態地未對我訴苦,反而一本正經地賠了一番不是,又讓我給夫人捎句話兒——說待他得以出門之時,必當親自登門向夫人負荊請罪。”
那幾名黑衣人是伊江阿得了和珅的囑咐雇來保護馮霽雯的,伊江阿認為此次馮霽雯在郊外遇險,皆是因為幾名黑衣人保護不力所致,故而連帶著自己也跟著愧疚起來。
若非是此次的禁足令實在嚴苛,他壓根兒找不出一絲機會溜出府來,只怕第一時間就要跑到和宅請罪來了。
“當時情形危急,縱然他們一開始便衝出來,也不見得就能助得我們脫離困境,到底只是雇來做基本防備的,誰也未能料到會遇到如此凶險之事。”馮霽雯道:“怪不得伊江阿。”
和珅笑了笑剛欲開口說話,卻又聽她講道:“只是這些人做事疏忽不盡心確是事實,往後不可再用了。”
和珅頷首笑道:“我要說的便是這個。”
此事興許當真怪不得伊江阿,但這些雇來的人,確實也並未盡到該盡的職責。
“還有一事,需向夫人說明。”和珅面有幾分正色。
馮霽雯看著他點頭,示意他說。
“之前派去江西鄉下查汪家那位‘靜姨娘’底細的人,今日回京了。”
總算回來了。
馮霽雯忙問其結果,“如何?可查到什麽了嗎?”
和珅卻搖了搖頭。
“據村子裡的一些老人說,十多年前村子裡確實有著一個叫秦靜的小姑娘。可她父母早亡,在附近一帶又沒什麽親戚,後來輾轉之下似是去了外地投奔外祖家,只是村中無人知道其外祖家在何地,自那以後,也未再見這個小姑娘回來過。”
馮霽雯聞言皺了皺眉。
“拿了這位靜姨娘的畫像給村裡的人認,卻因時隔久遠,村子裡的人記著的又都是她小時候的模樣,故而到頭來並未得到什麽準確的信息。”和珅道。
“如此說來,豈不是根本沒有證據能夠證明靜姨娘偽造戶籍了嗎?”
“眼下確實沒有證據。”和珅講道:“但此行也不全是一無所獲——至少知道了這個戶籍原來的主人的大概情況。”
戶籍原來的主人?
馮霽雯對上他一雙眼睛,頓時恍然過來。
“這位靜姨娘既能用此戶籍在京衙登記,便說明這個戶籍的主人定還活著,若不然早被銷了吧?”馮霽雯推斷道。
和珅點頭。
“沒錯。而且此人寧可冒此風險也要幫她,定只有兩個原因——威逼或是利誘。”和珅肯定地說道。
“可如此一來,為防止事情敗露,汪黎雋與靜姨娘定會謹慎隱瞞,要找到秦靜本人怕是不易。”
至於暗下殺人滅口,以汪黎雋的膽量來看他怕是不敢。
偽造戶籍固然觸犯了大清律法,可殺人敗露卻是死罪。
“一個無父無母的小姑娘,去外地投奔親戚,夫人覺得會是什麽後果?”和珅徐徐說道:“多半是落入人販子的手裡。”
這是當下最常見的實情。
而落入人販子手裡之後,不外乎是被賣進煙花之地或是富貴人家做下人。
汪黎雋若要幫貂蟬偽造戶籍,自是要找知曉根底之人。
如此一番推測下來,此人很有可能就是汪家的下人。
這當然只是大致的方向。
“此事急不得,還須得慢慢來查。”和珅說道:“但既有了范疇,只要仔細些,拿到證據是遲早之事。”
馮霽雯點頭。
“還是爺心思縝密。”她不由道。
這抽絲剝繭的能力,讓人不得不服。
和珅笑著搖頭,暫時按下了這個話題。
見二人談完了正事,秦嫫方才走了進來,說是飯擺好了,請爺跟太太移步外間用飯。
馮霽雯便撐著榻上的迎枕要起身。
小仙剛要上前攙扶, 卻見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在她有動作之前已輕扶上了太太的後背,又恰到好處地避開了傷處。
“夫人慢些。”和珅含笑,神情柔和。
馮霽雯剛要避開他的手,道自己可以起身之際,卻聽得秦嫫帶笑開了口道:“待天色放晴,便將太太嫁過來時那幾床未動用過的新被褥拿出來好好地曬一曬,待過幾日大爺搬回來住,也好睡得舒服一些。”
她的口氣隨意又自然,仿佛在說著一件再正常不過的小事。
可卻令得和珅與馮霽雯齊齊地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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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其實今天很早就開始碼字了,但是不知道為啥現在才寫完,對自己的手速已經徹底心灰意冷(絕望臉)
但值得欣慰的是昨天文中剛寫伏天下雨,今天就下了大雨,涼快了好多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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