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
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葦冥冥。
梟騎戰鬥死,駑馬獨徘徊。
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臣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
飄遠悠揚的樂聲在天地間回響,不知源起於何處,亦不知何息而所止。
天空垂於平野,遠遠眺去,與地面相連成一線。
蜿蜒的河流在原野流淌,碧波蕩漾,漣漪中山巒如畫,除去蒼穹之上的藍天白雲,還有那正在河畔行走的三位旅人。
三人皆為男子,即使是年歲最大的那個,大概也只有二十七八歲的樣子。而走在最前面的則是個身材極具震懾力的挺拔青年,比身後兩位同伴高出了足足一個腦袋有余,他牽著匹火一樣的馬兒,俊朗出塵的臉龐上,有著一道與其氣質毫不相符的寸長疤痕。
興許是趕了許久路程的緣故,三人在河邊停了下來,歇息片刻。
呂布將赤菟的馬繩松開,拍了拍它的頸脖,示意它可以去自由的飲水進食。然後他才蹲下身子,雙手並攏,舀起一捧水潑在臉龐,清冷的河水令他感到了一絲涼意,舒爽無比。
夏天趕路,天氣才是最要命的。
已經熱得後背濕透的胡車兒乾脆將整個身子都趴在了河邊,也不管那三七二十一,直接就將腦袋摁進了水中,大口大口的灌著已經乾得冒煙的五髒六腑。
咕嘟~咕嘟咕嘟~
一連串的氣泡從河底冒向上方,恰如燒煮沸騰的開水一般,在水面上擴散開一道又一道的圓形波紋。
呂布飲水完畢之後,起身看了眼獨自玩得正起勁的胡車兒,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再有兩年就滿三十的人了,有時幼稚得還跟個孩童一般。
相比之下,楊廷的飲水方式則顯得要優雅許多。他平日裡的行事作風固然高調跋扈,但從小的世家教育和社交禮儀,已經在他的骨子裡潛移默化,使得他做不到胡車兒那般的粗魯豪爽。
他先從馬背上輕取下水囊,然後走到河邊擰開囊蓋,將整個水囊灌了個七分滿。最後才直起身子將水囊遞至嘴邊,飲上兩口。
用手將嘴角的水漬擦乾後,楊廷才問向呂布:“呂奉先,我們剛剛聽到的是什麽曲謠,怎地令人心中不自覺的生出一股悲涼?”
“戰城南,並州小孩子都會唱的。”
呂布忽地歎了口氣,深沉的語氣裡掩藏不住落寞,“將士戰死城外,連個收屍的都沒有,早上一同出去的袍澤啊,晚上卻未能一同歸來,怎能不會悲涼?”
楊廷沉默著沒再說話,戰爭的殘酷慘烈,他一個自小就錦衣玉食的世家子,很難體會得到。
“爺,咱們不是去雁門關嗎,來這強陽縣乾哈?”將腦袋抬出水面的胡車兒,扭過頭問向呂布。
呂布對此也沒打算隱瞞,不假思索的就給出了答案,“見一位故人。”
胡車兒一聽,頓時來了興致,能讓呂布專程繞道前來,肯定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思來想去,胡車兒突然咧開了一排大黃牙,朝著呂布擠眉弄眼道:“爺,莫該不會是你的老相好吧!”
聽到這話,正前行的呂布身子一個趔趄,差點就栽倒在地,笑罵著給了胡車兒一腳,“走了。”
然則三人還未走上多遠,
便聽得一陣拳腳碰撞的打鬥聲從附近傳來。 在斜前方約莫十丈距離的高地上,有五六個男人正圍著一人,用腳不停的踢踹起來。
倒在地上的那人看不清模樣,咬牙悶哼著也不求饒,任由他們踹打。如果眼力夠好的話,就可以發現在他的身上,綁著一根粗實的麻繩,纏繞全身,使得他根本無法反抗。
“爺,那兒有人在打架,咱們去瞅瞅唄!”
喜歡湊熱鬧的胡車兒臉上掩藏不住興奮,在第一時間就提出了意見,摩拳擦掌,大有一股上去大乾一場的赳赳氣勢。
呂布早已將一切盡收眼底,但他對此興趣缺缺,搖了搖頭,個人有個人的命,強求不得。
要知道,他並不是一個古道熱腸的善人,在他的手上,同樣是染血無數。
身為世家子弟的楊廷就更別說了,普通百姓在他們眼中無非就是一條卑賤的生靈而已,是生是死對他們來講都沒有太大的意義。他固然不屑於這種以多欺少的宵小手段,但也絕不會為了一個陌生人而上前拔刀相助。
呂布不去,胡車兒也隻好作罷。
三人沿著大路前行,但那些人的話卻是一字不漏的落入了呂布耳中。
“起來啊,你不是很能打嗎,你倒是還手啊!”
“起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
從他們口中傳出了一陣陣猖獗的大笑聲,揮舞的拳頭卻並未就此停下。
片刻之後,有名小混子跑到了一個冷酷青年的面前,稟報起來:“薛哥兒,這家夥不經打,昏死過去了。”
被稱作‘薛哥兒’的青年嗤夷了一聲,“早晚都要送他上路的,扔河裡喂魚吧。”
幾個混混互相對視了一眼,兩人抬住上半身,一人抱起小腿,三步兩下就走到了河邊。
薛姓青年看了眼這名已經昏死過去的男人,微微歎息道:“高順,別怪我心狠手辣,要怪就只能怪你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高順!
這兩個字傳入了呂布耳中,在他的心間猛然炸開,猶如驚雷。
沒有絲毫的猶豫,朝著那幾人的方向,呂布側身拔足狂奔。
胡車兒隻感覺一陣旋風從身旁刮過,看著往前衝了很長一截的呂布,胡車兒不由的一臉懵然,“說好的不去,怎麽現在跑得比兔子還快。”
既然呂布都打頭陣了,早就心癢癢的胡車兒立馬也追了過去。
此時,那些個混混已經將高順舉在空中,準備投向河裡。鞭長莫及的呂布是又急又怒,陡然大喝道:“住手!”
那些個混混望了呂布一眼,他們可不會聽從一個陌生人的命令就此停手,手一用力,將高順徑直扔向了河中。
撲通~
在一聲渾如炮彈的悶響之後,巨大的水花濺上了河岸。
“可惡!”
呂布牙門緊咬,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
沒有任何猶豫的縱身一躍,連鞋襪頭簪都不曾摘去,就那麽撲通一聲,扎進了水裡。
北方人不擅水,所以呂布花了許久的功夫才將高順艱難的拖上了岸邊。若不是小時候在門前不遠的泥沙河裡滾過幾圈,這一趟怕就是有去無回了。
將高順推上岸後,從河裡爬上來的呂布跪在地上雙手撐地,開始劇烈的乾嘔起來。這個在戰場上驍勇無雙的飛將軍,此刻臉色白得嚇人,呂布的水性並不好,剛剛在救高順的時候,不少泥沙灌進了肚子裡,那種窒息想吐的感覺,簡直比他打十場惡仗還要難受。
將高順身上的繩鎖解開,望著躺在地上閉目一動不動的高順,呂布心中一突,湧起一股極為不好的預感。
他伸手去探高順的鼻息,結果卻觸電一般的縮了回來。
沒氣息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呂布神情恍惚了起來,嘴裡不斷的重複著這句話,他用雙手摁在高順的腹部,一次又一次的上下擠壓。
渾渾噩噩之間,許多陌生而又熟悉的記憶,開始在他的腦中一一浮現。
並州的初次相識,虎牢關的拚死護衛,長安城的狼狽而逃,到最後的白門樓共赴生死……
這個沉默寡言的漢子總是喜歡握著那杆八尺長的鉤鐮槍,遠遠的悄悄的看著自己,然後他的心中便有了決策,“主公所眺望的遠方,那就由我高順,來拓土開疆。”
“有我高順,還有手中這把鉤鐮,定可以為主公打下一片大大的基業。”
“高順不惜死,但求主公能逃過此劫,重振往日雄風。”
“主公所在之處,吾心即安。”
這些話,他從來不曾對他說過一句。
他不說,他,亦不知。
水珠沿著濕漉的長發‘噠噠噠’的滴個不停,高順的臉龐印在呂布的雙眸之中,依舊沒有任何回轉的氣色。
見到高順這個樣子,呂布的心中充滿了悔恨和酸苦,腦子裡的記憶不斷浮現,酸甜苦辣百般滋味一時間全都湧上了心頭,他忍不住對著高順大喊了起來。
你上輩子跟我說,要同生共死,難道你忘了嗎!
高順,我不準你死!
你快給老子醒過來啊,混蛋!!!
…………
“爺,這些個家夥怎麽處置?”
胡車兒將那幾名混混挨個扔到呂布面前,這些連三腳貓都算不上的弱渣,被胡車兒揍得自然只有哭爹求娘的份兒。
呂布抬起頭掃視了這些人一眼,陰寒的眼神中殺機四伏,如同出山覓食的凶獸。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直衝心頭,即使是如此燥熱的夏天,他們也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太可怕了!
幾個小混混哪還不知道惹到了煞星一般的人物,素來欺軟怕硬的他們也顧不得平日裡的面子尊嚴,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大聲乞饒起來。
只要能活下去,其他的已經不重要了。
咳咳,咳咳咳……
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在耳旁響起,然而這聲音對呂布來講,無異於這世上最動聽的天籟。
高順緩緩睜開了雙眼,頭頂上方的光芒強烈,他又隻好將雙目合上,僅眯開一條細縫。腦袋處傳來的疼痛,令他很難去思索現在的局勢,但唯一能夠確定的是,自己還活著。
“高順,你沒事吧?”
一道黑影移了過來,遮住了上方的陽光,他的頭髮濕潤,眼睫毛上還沾著水滴,眼神裡流露出急切和擔憂,言語中的關懷讓高順心中不禁流過一道暖流。
高順掙扎著坐了起來,他望向呂布,神情愕然道:“將軍,是您救了我?”
雖然只見過呂布一次,但高順對他的印象卻極為深刻。
當初第一次見面,呂布就邀請他去狼騎營擔任軍侯,甚至還將狼騎營的將令相贈。
一個統領千人的校尉和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馬仆,按理說兩人不會有絲毫交集可言,但呂布似乎格外關照於他。
這其中緣由高順不甚清楚,但他的的確確是不認得他的。
聽到高順還能說話,呂布提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這些人,我就交給你處置了。”
既然高順醒了,呂布便將處決權交由了高順行使,他的本意是斬草除根,這些個禍害死了也就死了,沒什麽好惋惜的。
“高順,不,高爺爺,饒命,饒命啊!!!”
“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您就發發善心放過我們吧!”
混混們得知自己的身家生命捏在高順的手裡後,連滾帶爬的跪到了高順面前,砰砰砰的磕著腦袋哀求活命。
剛開始還對高順拳打腳踢的他們,誰又會想到因為呂布的到來,而又變成了另外的一副光景。
只是,他們方才對高順痛下殺手,這回高順會輕易的放過他們嗎?
反倒是領頭那個薛姓青年最為淡定,從始至終都沒求饒過一句,只是略有不甘的說著:“高順,這次算你命大,落在你手裡,我薛蘭無話可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胡車兒的脾氣暴躁,也最看不得這種死到臨頭還逞英雄的家夥,直接就是一腳踹在了薛蘭後背,扯開嗓子罵了起來:“個姥姥的,你算哪瓣蒜,這兒輪得到你說話嗎?”
薛蘭自然承受不住這股力量,身子陡然前撲,跪趴在了地上,啃了一嘴的泥土不說,連嘴皮也都磨破出血。
高順看了這些人一眼,便擺了擺手,“你們走吧。”
那幾名混混聽到這話,如蒙大赦,起身就往四處逃散。
“給我站住!”
胡車兒大吼了一聲,那些個混混渾身一個哆嗦,再也不敢挪動半步,就那麽老老實實的立在原地,心中咯登咯登的跳個不停,祈求著各路神仙保佑。
胡車兒走到高順面前,指著那幫混混們朝他說了起來:“喂,你腦子是不是掉河裡進水了,居然就這樣放了他們,剛剛他們打你的時候,可沒想留你性命,下的全是死手。”
胡車兒說的這些,高順自然全都知曉,但冤有頭債有主,這些混混不過是一群被人操縱的傀儡罷了,殺之無益。 而且高順也並非是胡車兒那樣的亡命之徒,擅殺他人,是會被官府判刑處死的。
看著那些個惶恐不安的混混們,高順再次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可以安然離去。
走了幾步的薛蘭忽然頓住了腳步,回過頭,眼神複雜的朝高順說了一句,“小心周複。”
說完,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等到薛蘭幾人沒了蹤影之後,高順站起了身子,同樣準備離去。
一隻手掌搭住了他的肩頭,高順回頭看去,那名相貌神武的青年搖頭說道:“別呆在這裡了,跟我回雁門關吧。只要我呂布有一息尚存,就不會有人傷你分毫。”
霸氣橫生的話語讓高順徹底的愣在了當場,活了三十余年的他第一次覺得鼻子格外發酸。男兒在世,哪個又不想建功立業,馳騁疆場以報國家。
高順不想嗎?
他做夢都想,但他,不能!
生生的把胸中的一腔熱血按下,高順將呂布的手掌從肩上移開,“將軍,我該回去喂馬了。”
“你他娘的這是什麽態度,你別給……”胡車兒看不下去了,他是知道呂布本事的人,此生跟著他,注定是要乾一番大事業的,偏偏這個叫高順的家夥不識好歹。
呂布抬起手讓胡車兒閉嘴,輕聲喃喃了一句:由他去吧。
然而剛走上兩步,身上各處傳來的劇痛,使得這個魁實的男人忍不住向下佝了佝身子。
很快,他又重新直起後背,昂首邁步向前,仿佛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壓垮他的脊梁。
因為他的名字,叫做高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