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三遍,天亮了,但院落周圍還是白蒙蒙的,霧氣縈繞,隔壁的燈點照過來,像是夜晚浮在樹冠下的螢火蟲,周圍安安靜靜的還是沒有多少動靜,唯有氤氳緩緩浮動。
將木桶裡的涼水倒進鍋裡,小嬋往爐灶裡放了柴火,拿了小蒲扇坐在旁邊扇動著。被寧毅拉進房裡之後又出來,她也已經再度穿戴整齊,但清晨時發生了這等事情,總還是讓她感到有些羞澀,像是偷偷摸摸的感覺。不過,也只有在眼下杭州的這等情況裡,她才能夠感受到這等既害羞又溫暖的滋味,若有一日離開了杭州,與小姐她們在一起時,她是再也不可能與姑爺做出這等事情來了。
以她對於蘇檀兒的敬重,不至於因為自己與姑爺有了關系,便對小姐生出嫉妒的情緒來。但既然在這樣的情況下,少女的心中偶爾也不免想想,自己確實是在這裡獨佔了姑爺了,相依為命、相濡以沫,這種感覺讓她覺得甜蜜,當然有些時候,也不免覺得忐忑。若是有得選擇,恐怕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她會想著這種日子快點過去呢,還是永遠地持續下去。
純以處境而言,眼下的一切看起來,其實都已經相當的好,有人的照顧,有人的關心,她在醫館之中幫忙做事,也認識了這樣那樣的人,周圍的鄰裡鄉親對她也都有著不錯的印象,有事會關照著她。相對於那些一直忐忐忑忑的被抓來的人,她與姑爺的處境要好得多,幾乎已經被對方當成了自己人。不過,雖然一直恪守著丫鬟的本份,不去管太多的事情。小嬋卻並不是一個膚淺到只能看到眼前的一點點好處,在幸福當中就什麽都不去理會的女孩子。
姑爺過得很不輕松。
這不輕松不時那種時時壓在肩上的擔子,並不是整天的勞累或是每日裡皺起的眉頭。但盡管在細柳街的這段時間裡姑爺對於身邊的事情都表現得得心應手,幾乎將日子變成了悠閑自得,但只有小嬋能夠明白,隱藏在這表象後的,是怎樣巨大地一種努力與謹慎。就像是在一片沼澤地上不斷地步步前行。
在以往她曾經看到過類似的東西,但並沒有如此清晰。她從小便被送入商賈之家,看見過許許多多的東西,這些商賈之家看來風光,但真正撐起了它們的,是家中少數的真正懂得努力的人,如蘇老太公、如蘇伯庸、如同小姐,他們並不是在某個時候發出一個厲害的、如同天馬行空般巧妙的命令就能將事情做成。就能挽狂瀾於既倒,真正支撐起這些的,是一個個白天的奔走,一個個晚上的操勞,處理一件件的小事情,思考、謀劃,一個數一個數地看著帳本然後計算。有著這樣努力的人,可以做成事情。
不過這畢竟是一個崇拜文人的時代,她曾經看見過小姐這樣的努力。但心中更加憧憬的,自然還是那些指點江山的名士,在話本中、戲文裡,他們一句話就能挽狂瀾於既倒,
一個計謀就有回天之力。這樣的人,是何其令人羨慕憧憬,曾經姑爺進門。她以為對方並非這樣的人。有一段時間,她又覺得,姑爺便是這樣的人了。先時的尊敬與分寸變成後來的貼心與戀慕。但直到來到杭州的這一段時間,特別是兩人之間有了肌膚相親之後,她才能更加清楚地看到那之後蘊藏的是什麽,也更加能讓她感受到其中的力量。
一般人的努力,可以從荒山上開出一條道來,當有巨石攔路。那些計謀與對策,可以讓人繞開這巨石。但若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無從繞道,剛烈之人或許會像那錢家爺爺一般在巨石上撞死,卻只有一類人,能夠在這裡安靜地、專注地,甚至是帶著笑容講那巨石一寸寸地鑿開、擠開、不顧一切地推開,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或許那就是她以往曾聽人掛在口中的“男人”。
如今這兩個字有著更深的意義了,因為姑爺現在也是她的男人了。
從被抓回來,住在這裡開始,姑爺的臉上沒有表現出焦躁的情緒,沒有過焦急的激動,平平淡淡地教書院中的那些孩子,每日裡早晚例行鍛煉,跟周圍的人敦親睦鄰,有時候坐在屋簷下看書,與她聊天,安慰她,雲淡風輕地說笑話,有時候,他甚至劈柴、打掃院子。但盡管一切都表現得自然,她卻畢竟是姑爺的身邊人,能夠看清楚,在這背影后方,姑爺的手其實還是握得緊緊地。
每日裡的鍛煉,其實姑爺都是加重了負荷的,看起來,簡單的跑來跑去不出細柳街的范圍,但距離算來卻比在江寧時長了幾乎一倍。在監視松了一點之後,姑爺就已經在手腳之上綁了小小的沙袋。她知道這是鍛煉身體,卻並不知道這樣的鍛煉有什麽用,最初的幾天裡,沙袋沒有弄好,甚至將他的手腳都勒出血來,他卻只是保持著那雲淡風輕的樣子面對所有人,只有在回來之後,到浴室衝洗之時,她偶爾能看到他在其中做一些稍微舒緩的動作,呼吸急促、全身汗如雨下,那時姑爺苦苦支撐的目光,真的如同……老虎一樣,當然那種目光她是不怕的,因為看見她了,他就會平和下來,她知道,姑爺就算真是老虎變的,也不會吃掉她。
這類畫面她只看過幾次,每一次都只是四野無人的時候,在姑爺的臉上一閃即逝,兩人之間,也沒有認真地談過這些。她知道姑爺不會跟她多說這些。但她知道了,也就夠了,她直到姑爺與這些人來往與那些人來往,教書、做事都只是為了讓周圍的處境更加寬松一點,她也直到,自己如果能得到霸刀莊更多人的認同,姑爺不管要做什麽事,也就會變得更方便些。她便也一直都這樣做著了。
在醫館的時候,她一直都很勤勞,表現得很開心、很討喜。這固然也是因為她的本性如此,可其中的心情,是不一樣的。
有時候她想,姑爺或許也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她這樣做的原因了。姑爺最近與那樓家的小姐來往,若是以前,小嬋會很不開心。也會很擔心,但現在,她卻沒有這樣的心情。當然偶爾的抗議是有的,有時候絮絮叨叨地抱怨姑爺不該與樓家的小姐來往太密,可是在她的心中卻明白,姑爺並不會喜歡上這樓家小姐,不管發生任何事情,姑爺心中還是保持著清醒的。
昨天晚上看見姑爺受傷。她就哇哇哇地哭出來了,姑爺勸了好久她才停下來。今天早上醒來,她希望姑爺能夠稍稍休息一下,姑爺便隻說傷並不重,後來還將她拉進了房裡……她的身子已經是姑爺的,任何時候姑爺要她做任何事她都會覺得開心,可是今天早上,當她赤身躺在姑爺前方時,曾有一刻。她想要哭著讓他停下來,可是在那一刻,她又覺得心中只有滿滿的幸福。
那真是不可思議的心情。因為她知道,即便在這樣的時候,姑爺也只是想著跟她說沒事的,想要安慰她。
離開房間後不久,姑爺就又開了門。出去跑步了。她在這邊聽著。卻沒有再出去看看,想著這些,少女陡然間用手背捂住了嘴。“嗚”的哭出來了,眼淚簌簌而下。
除卻昨晚,平日裡只有在這種四周無人的情況下,她才能夠哭出來,哭完之後出了門,她還得開心地做事的。
杭州是海。
光芒晃動。她並攏雙腿坐在灶前,火焰襲來。卻讓人感覺到思緒中的寒冷。溫暖並不來自那火焰,它從身體內側湧出來,由內而外溫暖著身體,這溫暖一邊連接著她,一邊連接著此時奔跑在那片晨霧中的書生,如同兩團光點,距離的遠近擋不住那光芒,真正依靠在船上的,就只有他們兩人而已。
片刻,小嬋擦了擦眼淚,揮著扇子微微露出一個可愛的笑臉,然後站起來去查看鍋中的水了。
這一天,才剛剛開始呢。
姑且不論小嬋的心中所想,對於寧毅而言,發生的事情沒有太多值得稱道的,一切無非盡力而為,他的能力隻到這裡,如果說有什麽人可以在任何時候都遊走於危險之中輕松愉快遊刃有余,或者在一輩子的任何時候都能算無遺策大殺四方……這種人也許是有的,只不過他比不上而已。
昨夜的傷勢不算重,那是以武者的標準來判斷,作為普通人,身上有各種刀傷劍傷,腦袋都開了口子,也是不輕的。沒辦法做太強烈的運動,只是適當跑跑,配上內功刺激身體,爭取過量恢復而已。這場大霧看起來到上午都不會散,但跑上一陣、走一走,視野中的人也就多了,途中遇上霸刀營八大金剛——這外號是寧毅幫取的,樂觀心態而已——之首的杜殺,這家夥平日裡話不多,與寧毅雖有交往,但比較嚴肅,不過這次倒是主動朝他拱了拱手:“寧先生,今天不休息一下?”
“哦,稍微動一下有助恢復。”
寧毅如此回答,那杜殺正與身邊人寒暄,便介紹一番:“戚兄,這位是……人稱血手人屠的寧立恆寧公子,立恆,這位是……”
那人的身份沒什麽好記的,令寧毅有幾分驚奇的是,對方竟然介紹他血手人屠這個“匪號”,心中好笑,隨即拱手以江湖人的姿態應對,雙方告辭時,杜殺又拱拱手:“寧公子,昨晚的事情謝謝了,我等欠公子一個人情。”
又走得一陣,遇上劉天南與阿常阿命,打過招呼,問及劉大彪,劉天南點頭道:“莊主無恙,已經醒來了。”醒來了,便是說沒有生命危險,但顯然還下不得床,“待會用過早膳,寧先生再去看看吧。”
待問及劉進時,阿常的臉色則明顯有些不好:“能不能好尚未可知,就算好起來,身手也廢了大半了……當然,能好起來才是最重要的……”
一旁阿命表情則沒什麽表情,他真名叫鄭七命,在平素為人處事上,他的搭檔阿常相對平和。他則頗為凶戾,習慣用刀說話,但對莊裡的人卻是非常和氣。偶爾會板著臉去給小孩買糖吃,就是不怎麽笑。劉進既然在阿常手下學刀,自然也受過他的指點。這時候他的臉色比平時竟然平和冷漠了許多,只是看了看劉天南又看了看寧毅:“什麽時候去找厲天佑麻煩,記得叫上我。殺人的事情你不用動手,我都能做好,叫我去就行了。”
這話是對寧毅說的,他與阿常跟了寧毅一段時間,知道寧毅是有些本事的。只是話說完,寧毅看了看劉天南:“這事不太容易吧……”
劉天南也皺起眉頭:“什麽時候說過要去找厲天佑麻煩……”
阿命便也皺眉看他:“管事的,剛才不是你說要與立恆商量找厲家麻煩的事?”
劉天南在霸刀營管的事情多,類似阿命這種熟人便都隨意叫他管事的。方才阿常阿命大概就是在於他談這事。這一下,寧毅也望定了他,不知道他剛才說了什麽。雖然說霸刀營平日裡不吃虧,但在厲天閏要回來的現在,要說這邊真硬氣成這樣,他得承認自己真是有些意外的。
劉天南看了看兩人:“只是說跟他商量一下斷厲家的幾門生意,讓他們吃幾個虧而已。也免得讓厲天佑覺得他哥哥要回來他們就可以在杭州城橫著走……你們還真以為能殺他?”
阿命冷笑一聲:“那也不是很難。”
“不是說難不難。”劉天南稍稍抬高聲音,“這事情你收得了場啊!?”
阿命吸一口氣,片刻後又吐出來:“知道了。”隨後拍拍寧毅肩膀。“聽說你昨晚殺了個叫湯寇的?不錯。”
說到這事,阿常便也微微露出了笑容:“我聽說過,是個瘋子,武藝還是可以的。”
寧毅便笑著謙遜一番:“呵呵,對方身手確實厲害,我也是打到那個程度,一時間收不住手。就殺了……”
他說到這裡。阿常已經露出了沉思的神色:“倒是不知道躲在房間裡的那位兄弟是誰,能一刀斬了湯寇的頭,倒不算什麽難事。不過在那麽短的時間內要離開房間又不被人看見,輕功真是出神入化……”
阿命也點頭:“我也已經聽說了,房間封得嚴實,說是沒有密道暗門,外面又有士兵圍守,出去確實不易。不過下面防禦的重點不在這裡。機會估計還是有的……”
寧毅眨了眨眼睛,隨後翻了個白眼:“喂、喂喂。我還在這裡!高手過招收不住手是很正常的事情!當時周圍沒有光,他又不清楚環境,我跟他性命相搏,蓄謀已久一刀就砍了他的腦袋,這叫勇猛機智,什麽機關暗門……你們兩個,有種過來單挑……”
阿命仍舊是一副淡然的表情:“他不肯說。”
“那就算了。”阿常笑了笑,隨後拍了拍寧毅肩膀,“好好養傷,昨晚的事情謝了,有用得上的就出聲。”
兩人告辭轉身,聲音傳來:“一刀砍了頭,聽說還飛了出去,使的該是剛猛的刀法……”
“若是你我在裡面,使的霸刀,可以出一招斬卻雲山,最是剛猛……說不定是莊主……”說話間,旁邊一位名叫劉元芳的武者也正好過來,被兩人拍了拍肩膀,“元芳,此事你怎麽看?”
“今早也已經聽說了,我覺得此事必有蹊蹺……”那劉元芳回頭看看寧毅,嘿嘿笑笑,雖然有善意,顯然也不信真是寧毅斬了那一刀,三人說著,在晨霧中走遠了。
“我去……”寧毅望了那邊片刻,待三人不見了,方才偏過頭去盯劉天南,“你不會也這麽想吧?”
劉天南笑眯眯的:“莊中還有些事情,先過去了,莊子裡的生意,哪些可以跟厲家斷了的,立恆且先想想,此事不急。上午無事,立恆去看看莊主便可回去休息了。”
他說完,拱手離開,寧毅在那兒站了片刻,“哈”的聳肩一笑,隨後搖了搖頭,朝回家的方向走去。霸刀莊有意與厲家發生些摩擦,這算是好事一件了,在各種生意上下手,也正好是自己的強項。只要讓厲天佑吃幾個小虧,對方兄長又已經回來,肯定咽不下去,雙方再起些摩擦,自己將小嬋引入亂局,然後再拜托劉大夫幫幾個忙保小嬋周全,要將人送走,問題是不大了。
當然,這件事必須慎之又慎,若只是要製造表象,等到雙方摩擦起來,自己做些操作讓霸刀營內部也感受到厲天閏的壓力,接著帶小嬋出去,自己把小嬋打一頓就說是遇上襲擊,反正厲家百口莫辯,應該也是可以的。
想到要將小嬋毆打一頓,他撇了撇嘴,一時間倒也有些哭笑不得起來。 不過這是目前最不冒險的一個手段,暫時也只能這樣子定下了。
就當寧毅在街頭完善著逃跑計劃的同一時刻,霸刀莊主院的宅子當中,名叫劉西瓜的少女已經醒了過來,她蓋著白色面料上綴了淡紅小花的杯子,身體虛弱地倚靠在枕頭上,目光呆呆地望著窗外的霧氣已經很久了,她很少有著這般虛弱的狀態,也很少有人真正看見她的臉,此時在這敞開的窗口前,那因虛弱反倒顯得更加白皙的臉上像是籠罩上了一層光芒,露出一重驚心動魄的美感來。
許久之後,她轉頭回望上方的屋頂,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她又安靜地睡去了。
也是同一時刻,一支舉著“厲”字大旗的軍隊攪亂了杭州城北面的霧氣,蹄聲踏過田野河流,開始要警醒杭州城內這一段時間的寧靜。
方臘麾下四大天王,鎮國大將軍厲天閏,距離杭州,十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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