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紅的顏色映上夜空,而後是人聲的呼喊、哭叫,樹木的葉子順著熱浪飛舞,風在呼嘯。
這個夜晚的風出乎意料的大,燒蕩的火焰陸續吞沒了雲中府內的幾條長街,還在往更廣的方向蔓延。隨著火勢的加劇,雲中府內匪人們的肆虐瘋狂到了最高點。
在了解到時遠濟身份的第一時間,蕭淑清、龍九淵等亡命之徒便明白了他們不可能再有投降的這條路,常年的刀口舔血也更加明確地告訴了他們被抓之後的下場,那必然是生不如死。接下來的路,便只有一條了。
夜晚的城池亂起來後,雲中府的勳貴們一部分訝異,也有少部分聽到消息後便露出恍然的神情。一幫人對齊府動手,或早或遲,並不奇怪,有著敏銳嗅覺的少部分人甚至還在盤算著今夜要不要入場參一腳。此後傳來的訊息才令得人心驚後怕。
希尹府上,完顏有儀聽到混亂發生的第一時間,只是驚歎於母親在這件事情上的敏銳,隨後大火延燒,終於一發不可收拾。緊接著,自家當中的氣氛也緊張起來,家衛們在聚集,母親過來,敲響了他的房門。完顏有儀出門一看,母親穿著長長的鬥篷,已經是準備出門的架勢,旁邊還有兄長德重。
“齊家出事,時遠濟死了,蕭淑清等一幫亂匪在城內流竄縱火,今夜風大,火勢難以抑製。城內水龍數量不足,咱們家中起出二十架,德重你與有儀領頭,先去請示時家世伯,就說我府中家衛、水龍隊皆聽他指揮。”
陳文君年近五旬,平日裡縱錦衣玉食,頭上卻已然有了白發。不過此時下起命令來,乾淨利落不遜須眉,讓人望之凜然。
“時世伯不會動用咱們府上家衛,但會接納水龍隊,你們送人過去,然後回來呆著。你們的父親出了門,你們便是家中的頂梁柱,只是此時不宜插手太多,你們二人表現得乾淨利落、漂漂亮亮的,別人會記住。”
她說著,整理了完顏有儀的肩頭和袖口,最後嚴肅地說道,“切記,情況混亂,匪人自知無幸,必做困獸之鬥,你們二人身邊,各帶二十親衛,注意安全,若無其它事,便早去早回。”
完顏德重與完顏有儀兄弟接了命令去了,城外,護城軍已經大規模的調動,封鎖城池的各個出口。一名勳貴出身的護城軍統領,在第一時間被奪下了兵權。
時立愛出手了。
這個夜裡,火焰與混亂在城中持續了許久,還有許多小的暗湧,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悄然發生,大造院裡,黑旗的破壞燒毀了半個庫房的圖紙,幾名作亂的武朝工匠在進行了破壞後暴露被殺死了,而城外新莊,在時立愛長孫被殺,護城軍統領被奪權、重心轉移的混亂期內,早已安排好的黑旗力量救下了被押至新莊的十數黑旗軍人。當然,這樣的消息,在初五的夜裡,雲中府尚無多少人知曉。
湯敏傑穿過街巷,感受著城內混亂的范圍已經被越壓越小,進入暫居的簡陋小院時,感受到了不妥。
刀鋒從旁邊遞過來,有人關上了門,前方黑暗的房間裡,有人在等他。
刀鋒架住了他的脖子,湯敏傑舉起雙手,被推著進門。外頭的混亂還在響,火光映上天空再映照上窗戶,將房間裡的事物勾勒出隱約的輪廓,對面的座位上有人。
“華夏軍中,就是你們這種人?”
“什什什什、什麽……諸位,諸位大王……”
“別裝瘋賣傻,我知道你是誰,寧毅的弟子是這樣的貨色,實在讓我失望!”
“嘿嘿……我演得好吧,完顏夫人,初次見面,用不著……這樣吧?”
湯敏傑示意了一下脖子上的刀,然而那刀沒有離開。陳文君從那邊緩緩站起來。
“聽聽外頭的聲音,很得意是吧?你的花名是什麽?小醜?”女人在黑暗裡搖著頭,壓抑著聲音,“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麽!?”
“呃……讓壞人不開心的事情?”湯敏傑想了想,“當然,我不是說夫人您是壞人,您當然是很開心的,我也很開心,所以我是好人,您是好人,所以您也很開心……雖然聽起來,您有點,呃……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嗎?”
“得意?哼,也確實,你這種人會覺得得意。”陳文君的聲音低沉,“對付了齊家,暗殺了時立愛的孫子,連帶弄死了十多個不成器的孩子,在大造院炸了一堆廢紙,連累了被你蠱惑的那些可憐人,也許城外你還救下了十多位黑旗英雄的命。你知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女真朝堂上下會因此震怒,在前線打仗的那些人,會拚了命地殺人!每攻下一座城,他們就會變本加厲地開始屠殺百姓!沒有人會擋得住他們!但是這一邊呢?殺了十多個不成器的小孩子,除了泄憤,你以為對女真人造成了什麽影響?你這個瘋子!盧明坊在雲中辛辛苦苦的經營了這麽多年,你就用來炸了一團廢紙!救了十多個人!從明天開始,整個金國都會對漢奴進行大清查,幾萬人都要死,大造院裡那些可憐的匠人也要死上一大堆,只要有嫌疑的都活不下去!盧明坊在整個雲中府的布置都完了!你知不知道!”
“呃……”湯敏傑想了想,“知道啊。”
“你……”
“但是打仗不就是你死我活嗎?完顏夫人……陳夫人……啊,這個,我們平時都叫您那位夫人,所以我不太清楚叫你完顏夫人好還是陳夫人好,不過……女真人在南邊的屠殺是好事啊,他們的屠殺才能讓武朝的人知道,投降是一種妄想,多屠幾座城,剩下的人會拿出骨氣來,跟女真人打到底。齊家的死會告訴其他人,當漢奸沒有好下場,而且……齊家不是被我殺了的,他是被女真人殺了的。至於大造院,完顏夫人,乾我們這行的,有成功的行動也有失敗的行動,成功了會死人失敗了也會死人,他們死了,我也不想的,我……其實我很傷心,我……”
黑暗中的湯敏傑說著,喉間發出了哭聲。陳文君胸膛起伏,在那兒愣了片刻:“我覺得我該殺了你。”
脖子上的刀鋒緊了緊,湯敏傑將哭聲咽了回去:“等一下,好、好,好吧,我忘記了,壞人才會今天哭……等一下等一下,完顏夫人,還有旁邊這位,像我老師經常說的那樣,我們成熟一點,不要嚇唬來嚇唬去的,雖然是第一次見面,我覺得今天這出戲效果還不錯,你這樣子說,讓我覺得很委屈,我的老師以前經常誇我……”
“那是因為你的老師也是個瘋子!看到你我才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瘋子!”陳文君指著窗戶外頭隱約的喧鬧與光芒,“你看看這場大火,就算那些勳貴死有余辜,就算你為了泄憤做得好,今天在這場大火裡要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他們中間有女真人有契丹人也有漢人,有老人有孩子!這就是你們做事的辦法!你有沒有人性!”
“風太大了。”湯敏傑瞪著眼睛,“風、風太大了啊……”
陳文君在黑暗中看著他,憤怒得幾乎窒息,湯敏傑沉默片刻,在後方的凳子上坐下,不久之後聲音傳出來。
“雖然……雖然完顏夫人您對我很有偏見,不過,我想提醒您一件事,今天晚上的情況有點緊張,有一位總捕頭一直在追查我的下落,我估計他會追查過來,如果他看見您跟我在一起……我今天晚上做的事情,會不會忽然很有效果?您會不會忽然就很欣賞我,您看,這麽大的一件事,最後發現……嘿嘿嘿嘿……”
他在黑暗裡笑起來,房間裡陳文君等人陡然收緊了目光,房間外頭的屋頂上亦有人行動,刀光要斬過來的前一刻,湯敏傑揮動雙手:“開玩笑的開玩笑的,都是開玩笑的,我的老師跟我說,危險的時候開玩笑會很有效果,顯得你有幽默感、會講笑話,而且不那麽怕死……完顏夫人,您在希尹身邊多少年了?”
陳文君沒有回答,湯敏傑的話語已經繼續說起來:“我很尊重您,很佩服您,我的老師說——嗯,您誤會我的老師了,他是個好人——他說如果可能的話,我們到了敵人的地方做事情,希望非到萬不得已,盡量遵循道義而行。可是我……呃,我來之前能聽懂這句話,來了之後,就聽不懂了……”
“我看到這麽多的……惡事,人世間罄竹難書的慘劇,看見……這裡的漢人,這樣受苦,他們每天過的,是人過的日子嗎?不對,狗都不過這樣的日子……完顏夫人,您看過手腳被砍斷的人嗎?您看過那些被穿了琵琶骨的漢奴嗎?看過妓院裡瘋了的妓女嗎?您看過……呃,您都看過,嘿嘿,完顏夫人……我很佩服您,您知道您的身份被拆穿會遇到什麽樣的事情,可您還是做了應該做的事情,我不如您,我……嘿嘿……我覺得自己活在地獄裡……”
“我從武朝來,見過人受苦,我到過西北,見過人一片一片的死。但只有到了這裡,我每天睜開眼睛,想的就是放一把火燒死周圍的所有人,就是這條街,過去兩家院子,那家女真人養了個漢奴,那漢奴被打瘸了一條腿,被剁了右手,一根鏈子拴住他,甚至他的舌頭都被割掉了,牙被打掉了……他以前是個當兵的,嘿嘿嘿,現在衣服都沒得穿,皮包骨頭像一條狗,你知道他怎麽哭嗎?我學給您聽,我學得最像了,他……嗯嗯嗯呃呃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湯敏傑學的哭聲在黑暗裡滲人地響起來,隨後轉變成不可抑製的低笑之聲:“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對不起對不起,嚇到您了,我燒死了好多人,啊,太殘忍了,不過……”
他腦袋搖晃了半晌:“唔,那都是……那都是風的錯。那是……唔……”
房間裡再度沉默下來,感受到對方的憤怒,湯敏傑並攏了雙腿坐在那兒,不再狡辯,看來像是一個乖寶寶。陳文君做了幾次深呼吸,依然意識到眼前這瘋子完全無法溝通,轉身往門外走去。
“這件事我會跟盧明坊談,在這之前你再這樣亂來,我殺了你。”
扔下這句話,她與跟隨而來的人走出房間,只是在離開了房門的下一刻,背後忽然傳來聲音,不再是方才那插科打諢的滑頭語氣,而是平穩而堅定的聲音。
“完顏夫人,戰爭是你死我活的事情,一族死一族活,您有沒有想過,倘若有一天,漢人打敗了女真人,燕然已勒,您該回去哪裡啊?”
陳文君的步伐頓了頓,還沒有說話,對方陡然變得歡快的聲音又從背後傳來了。
“嘿嘿,華夏軍歡迎您!”
陳文君牙關一緊,抽出身側的匕首,一個轉身便揮了出去,匕首飛入房間裡的黑暗之中,沒了聲息。她深吸了兩口氣,終於壓住怒氣,大步離開。
房間裡的黑暗之中,湯敏傑捂住自己的臉,動也不動,待到陳文君等人完全離去,才放下了手掌,臉上一道匕首的劃痕,手上滿是血。他撇了撇嘴:“嫁給了女真人,一點都不溫柔……”
夜在燒,複又漸漸的平靜下去,第二日第三日,城市仍在戒嚴,對於整個事態的調查不斷地在進行,更多的事情也都在無聲無息地醞釀。到得第四日,大量的漢奴乃至於契丹人都被揪了出來,或是下獄,或是開始殺頭,殺得雲中府內外血腥一片,初步的結論已經出來:黑旗軍與武朝人的陰謀,造成了這件慘絕人寰的案件。
但在內部,自然也有不太一樣的看法。
關於雲中慘案整個事態的發展線索,很快便被參與調查的酷吏們清理了出來,先前串聯和發起整個事情的,乃是雲中府內並不得意的勳貴子弟完顏文欽——雖然諸如蕭淑清、龍九淵等作亂的頭領級人物大多在亂局中負隅頑抗最終死去,但被抓捕的嘍囉還是有的,另外一名參與勾連的護城軍統領完顏方在時立愛的施壓下,也吐露了完顏文欽勾結和煽動眾人參與其中的事實。
這樣的事件真相,已經不可能對外公布,無論整件事情是否顯得短視和愚蠢,那也必須是武朝與黑旗一道背上這個黑鍋。七月初六,完顏文欽整個國公府成員都被下獄進入審理流程,到得初七這天下午,一條新的線索被清理出來,有關於完顏文欽身邊的漢奴戴沫的情況,成為整個事件發作的新源頭——這件事情,畢竟還是不難查的。
審理案件的官員們將目光投在了已經死去的戴沫身上,他們調查了戴沫所遺留的部分書籍,對比了已經死去的完顏文欽書房中的部分書稿,確定了所謂鬼谷、縱橫之學的騙局。七月初九,捕頭們對戴沫生前所居住的房間進行了二度搜查,七月初九這天的夜晚,總捕滿都達魯正在完顏文欽府上坐鎮,手下發現了東西。
戴沫有一個女兒,被一道抓來了金國境內,按照完顏文欽府中部分家丁的口供,這個女兒失蹤了,後來沒能找到。然而戴沫將女兒的下落, 記錄在了一份暗藏起來的文稿上。
看到那份文稿的一瞬間,滿都達魯閉上了眼睛,心底收縮了起來。
戴小娥自被抓到金國後,便被分予完顏宗輔名下為奴,且於一年半之前,抵達雲中府的針織作坊做女工,這期間,曾有完顏宗輔的家奴領著戴小娥,遠遠地讓戴沫看了一眼……
“……死間……”
這一刻,戴沫留下的這份文稿猶如沾了毒藥,在灼燒著他的手掌,如果可能,滿都達魯隻想將它立刻扔掉、撕毀、燒掉,但在這個傍晚,一眾捕快都在周圍看著他。他必須將手稿,交給時立愛……
夕陽正落下去。
湯敏傑走在雲中府的街頭,鼻間都是血腥的氣息,他看著周圍的一切,神色卑微、謹慎、一如往常。
戰爭是你死我活的遊戲。
如果可能,我隻想連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