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安謐,林州城,許純一帶著人穿過了偶有士兵值守的街巷,走向城池西南的大門。
作為曾經被田實倚重的將領,出身世家的許純一性情剛直,作戰勇猛,戰場之上,是值得倚重的同伴。
今日女真攻城,雖然主要的壓力多由華夏軍承受,但許純一麾下的士兵仍舊擋下了不少進攻壓力。尤其是在西面、南面數處薄弱點上,女真人一度發動奇襲登城,是許純一親率精銳將城牆奪回,他在城牆上奔走的英勇,受到不少華夏軍軍人的認同。
白日裡女真人連番進攻,華夏軍不過八千余人,雖然盡可能地保留下了部分余力,但所有的士兵,其實都已經到城牆上走過一到兩輪。到得夜間,許氏部隊中的有生力量更適合值守,因此,雖然在城頭多數關鍵地段上都有華夏軍的值夜者,許氏部隊卻也包攬一些牆段的責任。
此時乃是所有人最疲憊的時候,許純一關心城防狀況,免得被女真人鑽了空子,並不出奇。沿途偶遇的士兵見了,大都打起精神來行禮,對於跟隨了這樣一名負責任的將領,也大都與有榮焉。
漸至城門處,許純一朝著那邊的城樓看了一眼,隨後與身邊的心腹轉入了附近的院子……
燕青匿藏在黑暗之中,他的身後,陸陸續續又有人來。過了一陣,許純一等人進入的拿處院落側面,有一個黑色的身影探出頭來,打了個手勢。
燕青的身邊,有人輕輕地歎息……
……
城外,偌大的軍營已經開始休憩,聚集在側後方的漢軍營地當中,卻有士兵在黑暗中悄然聚集。
大營裡,沈文金身著甲胄,拿起了鋼刀,與帳篷裡的一眾心腹說出了整個事情。
“……狼吃肉、狗吃屎,雖然跟了女真人,但我想大夥兒求的不止是活下來。眼下的這場富貴,拿住了,就吃肉,拿不住,女真人也瞧不起我們!”
眾人點頭,當此亂世,若只是求個活,眾人也不會有白日裡的賣命。武朝氣數已盡,他們沒有辦法,身邊的人還得好好活著,那邊只能跟隨女真,打了這片天下。眾人各持刀兵,魚貫而出。
夜黑到最深的時候,沈文金領著麾下精銳悄然離開了營地,他們稍稍繞了個圈,隨後穿過有小丘遮擋的戰場一側,抵達了林州西南的那扇城門。
一小隊人首先往前,隨後,城門悄然打開了,那一小隊人進去查看了情況,隨後揮手召喚其余兩千余人入城。夜色的掩蓋下,這些士兵陸續入城,隨後在許純一麾下士兵的配合中,迅速地佔領了城門,然後往城內過去。
女真正營,信使穿過營地,交給了術列速奇兵入城的訊息。術列速沉默地看完,沒有說話。
營地中火光黯淡,所有的士兵看起來都已經睡下,僅有巡邏的人影穿過。
偶爾有幾道身影,無聲地穿過營地西南端的營帳,他們進入一個帳篷,片刻又平靜地離開。
帳篷裡的女真士兵睜開了眼睛。在整個白天到午夜的激烈進攻中,三萬余女真精銳輪番上陣,但也有數千的有生力量,一直被留在後方,此時,他們穿好衣甲,刀不離身。枕戈待旦。
……
天空星辰黯淡。距離林州城數裡外的雜木林間,祝彪咬著手中幾乎被凍成冰塊的乾糧,穿過了蹲在這裡做最後休息的士兵群。
“吃點東西,接下來不休息……吃點東西,接下來不休息……”
他低聲的對每一名士兵說著這句話。人群之中,幾隻皮袋被一個接一個地傳過去。那是讓先行抵達附近的斥候在盡可能不驚動任何人的前提下,
熱好的烈酒。酒不多,每人都喝了兩口。
然後,開始啟程……
……
林州城內。
排著謹慎的陣列,走過昏暗的街巷,沈文金看到了前方街角正小心向他們揮手的將領。
許純一。
沈文金心頭湧起一聲歎息,在這之前,兩人也曾有過數次照面。如果不是田實忽然身死,許純一以及其背後的許家,恐怕不至於在這場大戰中投誠女真。
而在這樣的歎息中,他實實在在感受到的,實際也是女真人的強大,以及在這背後完顏宗翰、完顏希尹的厲害。去年下半年的戰爭看起來平平無奇,女真人將戰線南壓的同時,晉王田實也結結實實地打出了他的威望。
誰知道,開年的一場刺殺,將這凝聚的威望瞬間打倒,隨後晉地分裂連消帶打,術列速南下取黑旗,三萬女真對一萬黑旗的情況下,還有谷神早已聯絡好的許純一的投誠,整個事態可謂環環相扣,要畢其功於一役。
細細算來,整個晉地百萬反抗大軍,民眾近千萬,又兼多有崎嶇難行的山路,真要正面拿下,拖個半年一年都毫不出奇。然而眼前的解決,卻不過半月時日,並且隨著晉地抵抗的失敗,車鑒在前,整個中原,恐怕再難有這般成規模的抵抗了。
作為漢人,他看到的是漢家余暉的落下。
他也只能做出這樣的選擇。
沈文金保持著謹慎,讓隊列的前鋒往許純一那邊過去,他在後方緩緩而行,某一刻,大概是道路上一塊青磚的松動,他腳下晃了一晃,走出兩步,沈文金才意識到什麽,回頭望去。
黑暗中,地面的情況看不清楚,但一側跟隨的心腹將領意識到了他的疑惑,也開始查看道路,僅僅過了片刻,那心腹將領說了一句:“路面不對……被翻過……”
沈文金一步後退,側面的黑暗裡有人聲在響。
“別動!”那人聲道,“再走……動靜會很大……”
街面前方,許純一無奈地看著這邊,他的身後、身側,有炮口被推了出來,街面四周的院落裡有動靜,有一道身影走上了房頂,插了面旗幟,旗幟是黑色的。
沈文金舉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盔,知道中了埋伏。但沒有辦法,如果說女真人是得世道庇佑,君臨天下的真命天子,這面黑旗,是同樣能讓所有人生死兩難的大魔頭。
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選擇。
……
西南面城頭,陳七站在寒風之中,手按在刀柄上,一臉肅殺地看著不遠處的那列躲在女牆下取暖的士兵。
他是沈文金麾下心腹,武藝高強,心狠手辣,原本在晉王的軍隊當中,各種利益盤根錯節,他混不出頭來。自投誠女真,沈文金想要在女真人面前殺出一番功名,軍隊中的風氣也為之一變,陳七這等凶狠之人便頗受重用起來。
原本在晉王手下時,沈文金麾下這支軍隊士氣不高,名聲也不顯。到了投誠女真,眾人指著表現,這段時日裡,倒是打出了不少亮眼的成績,眾人自覺已是強軍,似陳七這等“好漢”,也已經下意識地開始鄙視那些憊懶的軍人。
不遠處那幾名畏風畏寒的士兵,自然便是許純一麾下的人手,沈文金入城時,留下近半數人手在城門這邊幫助戍防,許純一麾下的人,也沒有就此離開——主要是害怕這樣的調動驚動了城中的黑旗——於是到現在,大夥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聚在城門邊、城頭上,互相監視,卻也在等待著城內外動手的訊息傳來。
許純一手下負責衛戍城頭的將領朝這邊過來,那些士兵才縮著身子站起來。那將領與陳七打了個照面:“準備好,快了。”陳七瞥他一眼,懶得理他。將領討個沒趣離開,那邊幾名哈著冷氣的士兵也不知互相說了些什麽,朝這邊過來了。
陳七手按刀柄,走過來的幾人便有些猶豫,只有為首那人,神態油滑得像個混混,挑了挑下巴:“兄弟尊姓大名,挺有種嘛。”
“幹什麽?”陳七面色不善。
“沒別的意思。”那人見陳七拒人千裡之外,便退了一步,“就是提醒你一句,我們老大可記仇。”
“哼!”
“知道你不怕。”這幾個兵油子過來大概是想要交朋友,眼見陳七不善,為首那人將手擱在女牆上開始看風景,口中嘟囔:“娘的,白天裡站在這,頭也不敢冒,現在總算沒事了……也好,反正將來女真人的天下,一了百了……行了,大家都是兄弟,女真人得了天下,我們漢人還不得抱團。我知道你武功高,殺過不少人,我當年不也跟過禦拳館的師傅……”
陳七這才偏過頭去看那兵油子,眼見他神態雖油滑,但身材架子卻像是練過武的:“哦,禦拳館?誰啊?”
“你誰啊?”對方回了一句。
“哼,某姓陳,陳七。”他道:“說你。”
“我……”那人剛剛開口,動靜忽如其來!
視野一側的城池內部,爆炸的光芒轟然而起,有煙火升上夜空——
……
女真營地,術列速放下了望遠鏡。
……
大地震動起來。
……
那昏暗的街巷間,沈文金口中呐喊,拔腿就跑,身後,光焰從泥土中升騰起來了!
……
陳七,回過頭去,望向城池內變故的方向,他才走了一步,忽然意識到身側幾個許純一麾下的士兵離得太近,他身邊的同伴按上刀柄,他們的前方刀光劈下。
暖而粘稠的鮮血灑上陳七的臉。
他猛地暴喝出聲,刀光逆風猛起,隨後猛然斬下。
砰的一聲,刀鋒被架住了,虎口生疼。
視野前方,那兵油子的眼神在陡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是眨眼間,他的眼前換了另一個人,那雙眼睛裡只有凜冬的嚴寒。
兩扇盾牌朝著他的臉上推砸過來,陳七的手被卡在上方,身形踉蹌後退,側面有人衝出,長刀斬人腳,一柄短矛被投在空中,刷的掠過陳七的側臉,扎進後方一名同伴的脖子裡。
盾牌、刀光、長槍……前方原本區區的幾人在轉眼間似乎化為了一面推進的巨牆,陳七等人在踉蹌的後退之中迅速的倒下,陳七奮力拚殺,幾刀猛砍隻劈在了盾牌上,最後那盾牌猛然撤走,前方仍是那先前與他說話的兵油子,雙方眼神交錯,對方的一刀已經劈了過來,陳七舉手迎上,手臂只剩了半截,另一名士兵手中的鋼刀劈開了他的脖子。
鮮血噴灑而出時,陳七似乎還在疑惑於自己斷手的事實,視野之中的城池上下,已經化作一片廝殺的海洋。
……
夜色中,大地上的震動隱約傳來,令箭爆炸在天空上。術列速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他站了起來,周圍已經是聚集過來的女真將領。
“陳文金三千人落入城中,為了求生,必定死戰。”他的聲音響了起來,“如此良機,豈能錯過!”
從頭到尾,三萬女真精銳攻八千黑旗的城,速勝就是唯一的目的,昨日一整天的猛攻,實際上已經發揮了術列速全部的進攻能力,若能破城自然最好,即便不能,猶有夜裡偷襲的選擇。
偷襲不成還有許純一的接應。
即便城內的許純一化作黑旗的陷阱,入城的沈文金為求自保,也必將對城內的防守力量造成巨大的破壞。
“傳我軍令,全軍發起總攻。”
術列速戴起頭盔,持刀上馬。
“破林州城,便在今日!”
……
夜已央、天未亮。
林州北面城樓,參謀李念舉著望遠鏡,望向城內升起的爆炸。此前不久,許純一投女真之事得到確認, 整個參謀部已經按計劃行動起來,城內火炮、地雷、諸多火藥的安置,最初是由他負責的。
總算擺了這完顏希尹一道……
他吸了一口氣,將望遠鏡看向城牆的另一邊,也在此時,女真營地當中,無數的火光正在燃起來。
投石器投出的火球劃過最深的夜色,猶如提前到來的破曉時分。城牆轟然震動。扛著雲梯的女真軍隊,呐喊著嘶吼著朝城牆這邊洶湧而來,這是女真人從一開始就保留的有生力量,如今在第一時間投入了戰鬥。
城牆上,炮聲響起。
軍號一聲接一聲,在巨大的城牆上延綿往兩側的遠方。
城池東側,此時似乎也有意外的廝殺爆發了出來,或許是預備投誠女真的其他人再也按捺不住,開始了他們的行險一擊。
此時,寅時三刻才過去了一點點,夜到最深的時候,整個林州城就這樣忽然被驚醒了。這驟然醒來的動靜幾乎還超越了白天的喧囂。
華夏軍、女真人、抗金者、降金者……普通的攻城守城戰,若非實力實在懸殊,通常耗時甚久,然而林州的這一戰,僅僅才進行了兩天,參戰的所有人,將所有的力量,就都投入到了這破曉之前的黑夜裡。城內在廝殺,然後城外也已經陸續醒來、聚集,凶猛地撲向那疲憊的城防。
仍有積雪的野地上,祝彪手持長槍,正在向前快步而行,在他的後方,三千華夏軍的身影在這片黑暗與寒冷的夜色中蔓延而來,他們的前方,已經隱約看到了林州城那浮動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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