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一〇二章 大江歌罷掉頭東(一)
凌晨,清朗的月光從夜空中傾瀉下來。
況文柏被坊外傳來的動靜吵醒了兩次,臉上的痛楚加劇,便徹底的睡不著了。
於他而言,江寧實在是個倒霉的地方,先後兩次卷入莫名其妙的高手爭鋒之中,都沒有看清楚敵人從何而來,便被徹底打爛了鼻子。
被打爛鼻子是很慘的事情。
尤其是在鼻子爛掉之後敷上傷藥,藥的刺激、臉上的疼痛混雜在一起,令人呼吸都難以順暢,另外還有各種古怪的“味道”時不時的憑空出現,難分真假,只是無比的難受。連日以來,他在睡夢之中被自己的口水嗆醒過許多次,乍然醒來又將鼻上的藥物吸進肺裡,幾度接近活活嗆死,個中情由,一言難盡。
世上的每個人都該被打碎一次鼻子,或許才能體會他此刻的艱難。
倒霉的還不僅僅是這兩次的傷勢,第二次受傷是在金街,變故出現時他便被一拳打暈,後來——或許是有人想要趁亂逃跑——他被拖進附近的巷子裡,脫光了全身衣物,醒過來時,情況便非常尷尬。他固然辯解說自己是不死衛的一員,但過來清場的高慧雲部下不肯相信,後來鬧得沸沸揚揚,雖然有附近的同伴來為他擔保,但整個事情也在之後傳開了。
況文柏刀口舔血半生,雖然因為天資和機緣所限,在武藝上沒能成為名震一方的大宗師,但此時四十來歲,闖蕩過天南地北,結過無數恩仇,也委實算得上是見多識廣的老江湖了,若非在此刻八方英雄匯聚的江寧,而是去到某個鄉下城鎮,他也是足以鎮得住一方場面的人物。。
過去經歷風雨之時,也曾想過自己將來會遭遇到的事情,人在江湖,便是斷手斷腳、老來淒涼,那也不是不能想象的事情,甚至於想來都能有幾分豪邁。但造化弄人,怎麽也想象不到的,是在江寧這片地方徹底沒了鼻子,還被扒光了衣服,作為“轉輪王”麾下精銳“不死衛”當中的一名隊副,他這幾日出門,總覺得旁人在對他指指點點地說些什麽,這江湖道路,眼看著便完全走偏,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當然,鼻子碎了之後,首先要做的,終究是養傷,並且金樓的事件過去後不久,公平王入城,江寧太平了一段時日,不死衛的工作清閑,也給他放了一段時日的假。
九月上旬這十天裡,內部大會每天在開,城中的比武也一直在熱熱鬧鬧的進行,各路英豪匯聚,每日都有比武的佳話傳出,委實稱得上是最為理想的江湖氛圍了。然而重陽過後的這兩天裡,情況終於又開始變得複雜起來。
各個坊市開始加強防禦,夜裡又有了混亂的聲音響起來,屬於公平黨的內部大會雖然仍舊在開,但整個氛圍,已經隱約有暴風雨之前的感覺了。
橫豎睡不著,況文柏強忍住鼻間的複雜感受,小心翼翼地給自己上了藥膏,隨後才做了一番打扮,穿衣出門——他打扮的核心自然在口鼻的這一片,由於鼻子沒了,又敷了藥膏,若是帶著繃帶直接出去,很像是戲文當中的小偷,他在上藥之後,隻得給自己多做一層蒙面,將下半截的臉整個包裹住,這樣令他看起來神秘且煞氣,只是不好摘下來吃飯。
根據這個形象,他還準備好了給自己做一個下半截臉的鐵面具,待到鼻子傷愈後,能夠繼續混跡江湖。當然,江寧已經不好混了,這邊他做到不死衛的隊副,許多人對他知根知底,一旦打扮得古怪,反倒會令旁人更多的議論他這個面具是為什麽。
但是在離開江寧後,天下之大,他終究去到哪裡都能混一口飯吃的。離開房間後,月朗星稀。這是“不死衛”佔據的一處小坊市,周圍築起了木牆,屋頂上有兵丁巡邏,這樣的夜間,許多人會坐在上頭打盹,但因為方才的喧鬧聲,一些人影正站在高處眺望遠方。況文柏從一旁的樓梯上去,只見遠處昏暗的城池間仍有動靜傳來。
“怎麽了?”他走到一名兵丁身旁,開口詢問。
“哦,況隊。”對方看他一眼,隨後指向遠處的街道,“方才有一幫人,從這邊追打過去。三個人逃,二十多個人追,也有人騎馬,您看,往丙子街那頭去了,丙子街住的是一幫窮鬼,雖然打著公平王的旗號,但魚龍混雜連個街壘都沒有,我看這下要鬧大。”
“又是讀書會的那檔子事?”
“看著像。追人的,打的‘寶豐號’天字旗。”
兩人在牆上看著那一片的動靜,果然,之前規模還不算大的騷動並未漸漸停歇,反而在蔓延到那丙子街後,鬧得更凶了一些。在江寧城陷入混亂的這幾個月裡,類似的狀況並不鮮見,有背景的諸多勢力挑完了城內尚算完好的一些街巷,但也總會有大量的流民無處可去的,便在一些或被燒毀、或者破爛的地方臨時聚集,這些人有時候也會被人聚集成一股小勢力,但更多的則在一次次的混亂中被打死打散。
爆發在城市之中的江湖仇殺,無處可去的被追殺者們往往也只能往這種區域逃遁,指望掀起更加大的混亂,為自己求取一線生機。而這些地方的流民、乞丐雖然因為身無長物也有一些戰鬥力,但在公平黨五方的直屬精銳眼裡,卻也是完全沒有威脅力的。
二十余人追殺著三人一路過去,途中不知道又要踩死多少人。果然,隨著丙子街那邊的混亂開始變得聲勢浩大,有人便在混亂中發出了響箭,正是“寶豐號”人字旗的搖人令箭,而距離丙子街不遠的一處街道間,隱約也有另一撥人正在趕來,兩個便仔細看了看。
“是‘龍賢’傅平波的人。”
“他們也實在是累。”況文柏有些幸災樂禍地失笑。公平王何文麾下“七賢”,“龍賢”傅平波掌管的是內部的直屬衛隊,算是何文最能用的臂膀之一,而作為“轉輪王”麾下最強衛隊的“不死衛”,本身便常常與“龍賢”對標。當然這幾個月在江寧,傅平波帶著手下到處救火,麻煩還累,而“不死衛”殺人抓人,並不做類似看家護院的事情,這讓不死衛的人看見傅平波的奔忙,便多少有些優越感產生。
“況隊,您見多識廣。”一旁的士兵看著黑暗裡的熱鬧,偏了偏頭,“您覺得這事……它能了嗎?”
“怎麽算個了?”況文柏極為喜歡給人解惑,聽得提問,似笑非笑。
“就是……咱們這公平黨的大會,還能開得下去嗎?”那士兵壓低了聲音,“外頭都說,公平王瘋了,要認下那什麽讀書會的事情,說這是在跟其他四位叫板,然後……您看這平等王,本來可以談,但陰差陽錯的,前天下午差點死了個兒子,咱們開會是為了合並的,這樣下去,看起來不妙啊。”
“大人物死個兒子算什麽。”況文柏笑了出來,“更何況不是沒死嗎,看你們這亂的。”
“況隊是說,會沒事?”
“……也談不上沒事。”況文柏沉默了片刻,“咱們會有事,但公平黨,多半沒事。”
“怎麽說呢?”
“在這世上,權力就是這麽一號東西,它不把人當人的。”望著遠處的騷動,況文柏也壓低了聲音,“咱們公平黨五位大王聚集在這裡,為的就是合並,不是為了打架。合並,有利,所以大局是不會改的,但是兩家人結親都會有摩擦,更何況是五家人要合成一家,合並之前,磕磕碰碰,私底下、明面上的交手都不會少。”
“公平王何文,借讀書會的事情發難,是為了佔便宜。佔便宜才是他的目的,讀書會不過是個籌碼,沒有讀書會,他也會借其他的事情佔便宜。而平等王時寶豐,一開始發難,也是為了佔便宜,被公平王擺了一道,他就得找回場子,正好,兒子出事了,他借酒發瘋,是因為他真的瘋了?不是的。你看,這夜裡的人不是瘋,他們就是想要佔便宜而已。”
況文柏看著遠處,侃侃而談,此時龍賢的隊伍很顯然已經開始跟寶豐號的隊伍對峙上,但夜色之中雙方的火氣絲毫未減,寶豐號有更多的人自夜色中過來了,眼看便又要是一場火並。
“合並之前,都得打的。”況文柏負手道,“咱們下頭的人命,沒有那麽值錢,上頭的人開始談判,下面的就開始打,打到什麽時候,大家都有個分寸了,這事情就談成了。就好像寶豐號追的那三個人,說是讀書會,你覺得真是?實際上啊,寶豐號裡頭哪一個頭頭借機清除異己,我覺得更有可能。”
他江湖閱歷甚足,一番話說出來,頓時顯出內涵來,鼻子上的傷勢都仿佛好了幾分。旁邊的士兵蹙著眉頭,怎麽想怎麽覺得有道理:“那,況……況大哥,咱們這邊……”
“咱們這邊,也太平不了多久,打起來了,就說明談到關鍵的事情了。警醒些吧。”況文柏目光平靜地看著外頭,過得片刻,方才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別擔心,咱們知根知底的,自家兄弟,有什麽事情我會提醒你,你最近顧好自己,謹言慎行,也就是了。大風大浪,這些年哪裡不是這樣,想當年在北邊的時候,咱遇上的可都是女真人……”
夜色之中,遠處的對峙還在持續,雙方都在召集更多的人馬,況文柏如此說了一陣,回憶起在北地時的往事,跟對方聊了一陣。那士兵聽得心驚,當下哪還不竭力拍馬,衝著況文柏吹噓恭維了一番。
過了小半個時辰,雙方都有大人物到場,遠處的混亂才漸漸散去,況文柏道:“看吧,打歸打鬧歸鬧,日子還是要過的。今天十一,逢單開大會,你等著看吧,咱們五家,哪一家都不會不去,且有得吵呢。”
他如此說著,負手從牆上下去。此時已接近天明,人前顯擺的事情稍稍緩解了他鼻上的疼痛,待到日出之後,吃完早餐,他出去稍稍打探了一下,果然,這一日的公平黨內部大會仍舊照常召開,許多有參會資格的人都已陸陸續續的趕去會場,可以想見,這一天的會議,會非常激烈。
到得中午時分,上午會議中的一些狀況便已經傳了出來。據說“平等王”時寶豐在會上要求公平黨內五家一起通過清理“讀書會”的決定,他的意志強烈,直接打斷了其余所有問題的討論,會場之上一些大頭頭甚至差一點就兵戎相見,打了起來。
而無論會議的結果如何,從昨天到今天,“平等王”已經開始在城內各處大規模的發放懸賞和緝捕令,搜捕匿藏西南書冊的人士,甚至注明若證據可靠,可以以人頭領賞。這樣的懸賞開始在城內引起混亂,“龍賢”的人馬則大肆出動,在城內各處製止這樣的事情,據說又當街殺人者,也隨即被“龍賢”手下的人擊殺。
縱然“平等王”是接著兒子險些被殺的事情趁機發飆,但隨著昨天到今天的對峙,城內“公平王”麾下的人也已經動了火氣,甚至有不少人當街喊出了:“讓你們看看,今日的江寧,終究還是咱們公平王說了算!”這樣的宣言。
況文柏與其余人聽著這些傳言,激動之余內心也有些忐忑,只要公平王或是平等王不肯在這場事件裡讓步,接下來城內的局面簡單不了了。
未時,進一步的變故便來了。
此時下午的大會可能才剛剛開始,況文柏坐在街上乘涼,便見傳令的騎士一路奔入了這處坊市“不死衛”的大院當中,不久之後,集合的鑼聲便哐哐哐的響起來,路上的人們還在看熱鬧,況文柏負傷休假,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不該去集合,但過得片刻,部分接到命令的士兵將坊市兩頭關閉起來。
鎮守此地的“不死衛”與部分普通士兵都被調了出來,隨後,追查“讀書會”的命令在坊市內部公布。
自“轉輪王”許昭南那邊發出的緝拿讀書會成員的命令措辭極嚴,隨後的措施也相當嚴厲,首先便是讓“不死衛”與士兵雙方派人,相互搜查對方的駐地房屋,之後再徹底搜查此處坊市的每一間屋子,凡有匿藏“冒稱西南”、“妖言惑眾”書冊者,可格殺勿論!
要出事了……
況文柏心底沉了下去。
過得片刻,他看見城內有示警的煙火升起,不知道哪裡,爆發了廝殺。
再過一陣,“不死衛”的駐地當中,有一名隊長與幾名成員的房中似乎發現了什麽,廝殺陡然展開,有人高呼:“這是栽贓!”奪路而出。
“轉輪王”許昭南,加入遊戲。
……
未時三刻,出門購買新聞紙的“小秀才”曲龍珺看到了城市當中突如其來的變化。
“轉輪王”的地盤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竟在先後不久的時間裡,有兩根示警的煙花升起,廝殺與混亂的聲音隱隱傳來。
她抱緊懷中買到的幾分報紙,朝著“白羅刹”居住的小院子那邊奔跑過去。
街道之上,許多的行人也在奔跑。
曲龍珺並沒有太多的體力防身,平日遊走的范圍倒也算不得太遠,轉過兩條街道,便看見了那破舊院落的大門,她朝著那邊過去,半途之中,一道身影迎了過來,猛地攬住她的肩膀,挾著她往反方向走。
“大、大娘……”
被她稱作大娘的,便是如今這處破院子中“白羅刹”的首領霍青花,她面帶刀疤,平日裡不苟言笑,但對曲龍珺多有照顧,將她收留在這處院子裡,讓她每日裡讀報,也是對方做出的決定。
這一刻,這位霍大娘將一些東西,塞進了曲龍珺的懷裡,曲龍珺看了看,卻是一些碎銀子,以及一長一短的兩把刀。
“要出事了,不要回去。”
“怎、怎麽了……”
“上頭馬上會下命令,追查……那個啥子讀書會的人……”
“讀書會……我不是啊……”
幾個月來在江寧讀報,曲龍珺知道這邊所謂“讀書會”的底細,有好幾次,甚至有“白羅刹”內部的姐妹搶到過一些小書冊,拿回來給她看。作為在西南呆過、且讀過《婦女能頂半邊天》這類書本的人,她覺得那些小冊子上的言論似乎有些奇怪,看來不像西南的口吻。但當然,她對西南政治方面的了解也並不十分深刻,無法對此事做出斷言。
“老頭下令了,不管能不能查出來,每一個地方,每一百人,至少要交出一個人應付差事,可以殺錯,不能放過。”霍大娘摟著她往前走,簡單地說明了問題,“咱們整個院子,只有你會讀書……”
“但是……”曲龍珺幾乎有些不可置信,“……怎麽能這樣。”
“認識字的人都要殺,公平黨麽前途了。”霍大娘低頭抱了她一下,“快點走,想辦法出城,逃得遠一些……”
她放開她,將她推向前方。
曲龍珺回過頭,只見這帶著刀疤平日冷漠的女子朝她擺了擺手,隨後轉身,朝著院子那邊走過去。
下午的日光蒼涼,曲龍珺扭頭奔跑,方才事發倉促,霍大娘讓她走時她有些流淚,但這一刻便已不再哭了,她看著周圍的混亂,知道自己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地方躲起來。
她跑進旁邊的一條小巷子,穿過巷道,後方是一條滿是淤泥的汙水河,曲龍珺砰的一下,摔在河邊的淤泥裡,爬起來時,她身上已經沾上了許多惡臭的泥濘,沒有人會願意關注她了。
緊了緊懷中的銀錢,將小刀貼身藏好,曲龍珺抱著稍長的那把刀,朝記憶當中附近能夠藏身的地方,低頭走去。
傳令的士兵在街頭奔行,衝進了附近的破院子。
“閻羅王”周商,加入遊戲。
……
會議在吵鬧中持續了一個下午。
城池中混亂的響動時不時的傳入會議當中,也有這樣那樣的傳令士兵不停到來,給各種人物帶來各種不同的消息,又將一項一項的命令帶出去,但對於“讀書會”的問題,何文以及“公平王”方面,從頭到尾都不曾松口。
臨近傍晚,縱然沒有結果,會議當中的各路人馬也大概知道,許昭南與周商,在這天下午都已經表態了。
遲暮的夕陽變成紅色,眾人休了會,在附近的閣樓、院落間聚集、閑聊,有人疑惑“公平王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麽藥。”有的人道:“下一次開會在兩天后,這兩天時間,還不知道要出什麽事。”
遠遠的,城市之中有黑色的煙柱升騰。
“龍賢”傅平波仍舊領著人在城內鎮壓事態,但一些中等規模的火並,陸續發生了。
也有各類意外的出現。
拿著新近傳來的一份消息,執掌“怨憎會”的孟著桃在會議大堂所在木樓二樓的窗前沉默了片刻,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便隨意回應。過得一陣,“寒鴉”陳爵方匆匆而來。
“出事了……”
“死的是我的人,老陳你這副德行可讓人吃不準。你不要貓哭耗子……”
“這事情你看不懂?是我們被讀書會的擺了一道……”
“誰知道是不是你故意陰我。”
“我用得著嗎?”陳爵方瞪著眼睛,“是你的人先發難的,他們清清白白為什麽要動手,解釋清楚不好嗎?”
“我那一個地方就三十個人,二十三個人被子底下有小本子,老陳,大家都不是第一天混江湖,真進了坑裡……幾個人能清者自清!?”孟著桃也瞪了眼睛。
陳爵方看了他片刻,咬牙道:“老孟,是你的人不守規矩,是他們先動的手。”
孟著桃平靜地看著他:“是,他們該死。”
陳爵方一揮手:“不是這麽回事……老孟你別跟我置氣,這明明白白的就是讀書會故意的。”
“……你當我想不到?”孟著桃沉默片刻,“何文出招了,時寶豐出招了,周商和我們出招了,讀書會也出招了。老陳,今天我做東,聊一下吧……不止是在江寧,接下來這樣的事情,不會少。”
陳爵方看著他,隨後也鄭重地點了點頭。
類似的交談,這一刻,還發生在許許多多的地方。
……
會場後方主樓帶露台的一處房間,高暢與何文也在看著城內一處處混亂的場景蔓延。
“有必要搞成這樣?”看了一陣,高暢開了口,“何兄弟,你到底想幹什麽?讀書會真的是你的人?還是說,你真信他們那一套?”
何文看了他一眼:“高將軍,讀書會說的,就真的沒有道理嗎?”
“道理值幾個錢?”高暢道,“何兄弟,看看江寧城裡的這些事情,現在已經不止是江寧了,決定動手清理那個會以後,他們的命令已經發出去五百裡了,你知不知道接下來是整個江南的大亂?如果你真的背後指使讀書會,清理我們四家,他們做的,就是接下來整個江南打仗的準備,今日的江寧,只有我高暢還沒有動手,何兄弟,因為我想搞清楚以後再動手,免得我打錯了人。”
“高將軍,道理能讓你打勝仗。”何文道,“當今天下,最強的、最能打的軍隊是那一支,高兄弟,你是知道的,咱們為什麽不學一學呢?”
“因為老子用不上!”高暢道,“按照西南那樣練兵,今日的公平黨,就沒有我高暢站的地方!我高暢能打勝仗,靠的是我手底下的兄弟信我、服我!我手底下的人,再讓他們手底下的人信他們、服他們!才有今天所謂的‘高天王’!我高某人對待兄弟,就有對待兄弟的樣子,今日的江寧城裡,我沒有動手,也是因為我把你當成兄弟!何兄弟,你告訴我,你到底在想些什麽?”
他看著何文,何文便也看著他:“我在想,早晚有一天,我們要對上那支最強的軍隊。那個時候,我們的哥們義氣,怎麽跟他們打?”
高暢一揮手:“那些讀書人說了,西南剛強易折,他們長不了的。”
“就算如此,若是跟女真人打,怎麽辦?若是跟東南的那支背嵬軍打,怎麽辦?”
“女真人已然朽敗,不如當年了,至於那背嵬軍,你我清清楚楚,不過是那位小皇帝為他擋住外頭的風風雨雨,苛刻至極練出來的兵,它遲早撐不住!”
“高將軍,你的練兵之法,就是靠所有的敵人自己撐不住?”
“何先生,眾叛親離我怕你立馬就撐不住!”
高暢等著他。
過得片刻,高暢擺了擺手:“不是這個事。何先生,便是承認你說的有道理又如何?咱們在這兩年時間裡是怎麽起來的,你仍的掉嗎?西南那樣練兵,咱們學得來嗎?照西南的那套,要為官清廉、搞令行禁止,我手下的多少人,立刻不服我,你手下的多少人立刻不服你!?你讀書人,讀史我老高也讀,古往今來哪一個皇帝不是這種你說的哥們義氣起來的,起來以後再收了他們的權,當富貴閑人養著。你都沒有好處誰跟你打天下?西南寧毅在小冊子裡冠冕堂皇地說人民,他手下的人就不貪?他手下的人照樣貪!他一年一年的打那是他威望大,他拳頭狠人家怕他,不是他的道理大,等有一天他死了,你看那道理值什麽錢!”
何文笑起來:“那些小冊子,看來高將軍還是看的。”
“何兄弟,你我拿不起來。這若是你弄權的手腕也就罷了,可你要弄權,乾掉他們三個,或者乾掉周商,你何苦用讀書會這個帽子?一打四你有這個實力嗎?今日沒有外人,你給我交個底,放掉讀書會這步棋,我總會幫你的。”
高暢的目光誠懇,何文在一旁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似乎在斟酌。過得一陣,他歎了口氣:“高將軍,兩年的時間,公平黨走得太快了,確實我也知道,有些事情,你身不由己,你身邊的人,是指著榮華富貴去發財的。可如你所說,倘若我們打不過他們,今日投降也就是了,何必走到將來,自取其辱呢?”
“我說過了,古往今來……”
“古往今來歷朝歷代都那樣是因為沒有人練出過西南那樣的兵!但是今天有了!今天既然有,那明天必定有!古往今來都算的事情,明天不算了!”何文的聲音斬釘截鐵,“高將軍,權宜之計到頭了,公平黨若是要變, 機會只有這一次,借讀書會的這把火,借著西南傳來的這個名義,嚴肅軍紀、嚴肅內部紀律,讓所有人令行禁止,不能再胡來了!”
“跟不上的你怎麽辦?”
“要麽我打死他們,要麽他們打死我。高將軍,你跟,還是不跟?”
“沒有人會跟你!”高暢一把掌嘭的拍在了桌子上,須發皆張,他伸手指向何文:“你到底……”說到這裡,卻是陡然間遲疑了一下,隨後想了想。
“你……你跟西南的人……合作了?”
何文看著他:“……若是呢?”
“……”
“高將軍,你的顧慮是有道理的。”
九月十一,秋日的涼風隨著傍晚的陽光吹進這片延綿的宅院,何文平靜地說話。
“……古往今來,沒有人這樣做到過,若在這之前,我空口白話,可能也不會有人信我。但今日的天下,已非昨日,西南做到了那些事情,他們說出來的話,有一些人會信。公平黨要革新,可以以這樣的人為基礎,有了這樣的人,我們或許就能練出西南那樣的兵……我們已經一路朝前跑了兩年,再往前跑,真的回不了頭,最後只是歷次所謂農民起義的舊路,現在停下來,是唯一的機會。也許會死,但如果明知將來也是死,我想搏一搏。”
“高兄弟……你跟,還是不跟?”
……
轟的一聲巨響。
房間當中,高暢轟開了整張桌子,木屑在夕陽中飛舞,他的雙目如血,與何文對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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