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陽光還沒有顯得熾烈。傳訊的煙火一支又一支地飛上天空,在前行大軍的周邊了劃出龐大的包圍圈,完顏宗翰騎在戰馬上,目光隨著煙火升起而轉換位置,風吹動他的白發。他已拔劍在手。
三萬大軍前行的陣列浩蕩而龐大,就數量而言,這次參戰的華夏第七軍全部加起來,都不會超過這個規模,更別提兵法上說的“十則圍之”了。
但隨著這些煙火的升騰,進攻的氣勢已經在醞釀,散散碎碎趕至周圍的華夏軍主力並沒有任何耍詐或者佯攻的端倪。他們是認真的——更為奇特的是,就連完顏宗翰本人或者軍中的將領、士兵,或多或少都能夠明白,對面是認真的。
就在煙火還在北面升起的同時,進攻展開了。
首先傳來聲響的是東面的林間,人影從那邊衝殺出來,那人影並不多,也沒有組成任何的陣型。北面的山嶺之間還有煙火騰起,這小隊人馬似乎是迫不及待地衝向了前方,他們高喊著,拉近了與女真人前陣的距離。
二三十人衝向三萬人的大軍,這樣的行為似乎顯得奇異,但也繃緊了每個人心中的那根弦。在女真人的前陣那邊,弓箭手已經搭箭挽弓,前陣的將領身經百戰,並沒有倉促發箭。這一刻,巨大的戰場甚至因為那數十人衝出樹林的高喊而顯得寂靜了幾分。
有低沉的號聲自這“寂靜”的戰場上響起來了,那號聲是因為吹號者股足了勁反而顯得低沉,但隨即掠過長空,盤旋著,衝向高亢的空中,第二面黑色旗幟從東南面的山腰上突出。
接著是隔了數裡的北面丘陵,隨即,南面有人影衝出。接著是第五陣、第六陣、第七陣……
陸續冒出的進攻猶如海潮,來自四面八方,但相對於三萬人的巨大軍列,這每一撥敵人的出現,都顯得有些可笑,他們的人數大多就是數十人的一股,但在這一刻,他們出現在方圓數裡外的不同位置,卻都展現出了破釜沉舟般的氣魄。完顏宗翰看著遠處出現的這一切,長劍似乎也在風中發出鐵血的聲響,他的喉間吐出一聲歎息:“真如市井濫鬥一般……”
是啊,如果是幾十年前——甚至十年前——看到這樣的一幕,他是會笑的。那時候的戰場,是堂堂的戰場,幾萬人甚至數十萬人列陣而戰,在護步達崗,遼人的旌旗遮天蔽日,一眼望不到邊,雙方擺開陣勢,堅定赴死的決心,隨後以龐大的陣列開始衝擊。這樣小股小股的戰士,放到戰場上,是連衝鋒的勇氣都不會有的,離開將領或者督戰隊的視野,他們甚至就再也找不到了。
但在眼前的一刻,一支又一支數十人、上百人的隊列正從視野的四面八方出現。漫山遍野的黑旗。他是想笑一笑來振奮士氣的,然而腦後似有螞蟻在爬,這讓他沒能笑得出來,因為他知道,對面沒有開玩笑。
這漫山遍野衝來的華夏軍士兵,每一個,都是認真的!
東面,女真前陣的鋒線上,領兵的將領已經下令放箭。箭雨升上天空。
從這邊的小樹林間最先發動進攻的隊伍,是華夏第七軍第一師第二旅二團二營一連下轄的一個排,連長牛成舒,排長趙興旺,這是一名身材高瘦,眼角帶著刀疤的三十二歲老兵,經過連日的奮戰,他麾下的一個排人數總共還有二十三人。成為第一支衝向女真人的軍隊,九死一生,但同時,也是巨大的榮譽。
這樣的衝鋒建立在巨大的勇氣上,但同時也建立在對無數戰友的信心之上。他們是首先衝向女真軍隊的隊伍,而隨著他們衝出樹林,視野展開,升騰的煙火還在出現,東南不遠處的山腰間,第二面黑色的旗幟隨即發動了進攻,隨後,從低沉轉向高亢的衝鋒號聲響起來,北面的、南面的、東北面的……一支支的隊伍都像他們一樣,衝出來了,這樣的畫面與呼應,也足以讓人熱血沸騰、視死如歸。
對面固然是龐大得驚人的女真部隊,但如果應對這樣的敵人,他們已經了然於胸,他們也知道,身邊的同伴,必然會對他們做出最大的支援。
他們二十三人衝向的女真前陣足有千人的規模,當中的女真將領也很有經驗,他讓弓箭手引而不發,等待著衝來的華夏軍人進入最大殺傷的范圍,但面對著二三十人的散兵陣型,對面弓箭手無論如何選擇,都是尷尬的。
“注意了!”
二十三人的奔行並不快,他們都保持了相似的速度,進入第一個有大小岩石的地點時,趙興旺短促而堅定地喊了一句,他微微抬起盾牌,周圍的士兵也微微抬盾,周圍的喊殺聲已經隨著數十支隊伍的衝鋒變得擾攘,他們進入弓箭手的最佳射程。
黑色的箭矢如同蝗蟲般飛起來。
“躲——”
趙興旺撲向一顆大石頭,舉起盾牌,手下的士兵也各自選擇了地方屈身躲避,隨後一道道的箭矢落下來,嗖嗖嗖砰砰砰的聲音響起。喊殺聲還在周圍蔓延,趙興旺看見東北面的山脊上也有華夏軍的士兵在斜插下來,後方,連長牛成舒率領另外兩個排的士兵也殺出來了,他們速度稍慢,等待應變。他知道,這一刻,龐大的戰場周圍必然有無數的同伴,正在衝向女真的軍列。
發起進攻而又還未發生接觸的時間,在整個戰爭的過程中,總是顯得格外奇特。它安靜又喧囂,翻滾卻無聲,猶如壺中的熱水正在等待沸騰,攤前的巨浪正要拍岸、爆開。
箭雨已經落完,趙興旺來不及詢問有沒有人受傷,他抬起頭,從大石頭後方朝前方看了一眼,這一刻,他們距離女真前陣千人隊不到五十丈,女真前陣中的一列,已經開始變形,那是大概一百人的隊伍,正要朝這邊衝出來。
趙興旺吐了一口氣,這一刻,他已經知道對面的指揮者是一名有經驗的女真將領。手榴彈這樣的爆炸物被華夏軍投入使用後,作戰之中除非是依靠營地、城牆、工事進行防禦,否則最忌列陣而戰,對面即便是千人隊,被自己衝到近處一輪投擲,也會被奪走氣勢,當二排三排衝過來,後續的戰鬥基本就不必再打了。
以百人左右的優勢兵力,點燃火雷對衝,算是相對合適的一種選擇。
趙興旺擺出一個手勢:“聽我號令——走——”
戰友們舉著盾牌,身體微屈,開始從各自尋找的掩體後衝出,他們的步伐開始加快,隨後,對面金軍的百人隊也衝出來了,雙方距離拉近到三十五丈,才走出不遠的趙興旺停了下來,一眾士兵也隨即停下:“手榴彈準備——”
“三!”
“二!”
眾士兵眼中泛起厲芒:“衝——”
二十余人,全力衝出,匯入整個戰場的海潮裡。
士兵小規模的對衝作戰,以手榴彈、火雷等物打開局面的戰法在這幾年才開始逐漸出現,隨著女真人在這次南征中勉強適應這樣的作戰形式,華夏軍的反製方法也開始增加。面對著對面迎上來的女真小部隊,這種“走停衝”的節奏是近些日子才在連排作戰裡醞釀出來的反製方法。在即將交戰的距離上三秒鍾的停頓,對己方來說,是早已商量好的步驟,對於正憋足了勁衝上來的女真部隊,卻如同岔了氣一般的難受。
女真百人隊的衝鋒,原本還如以往一般盡量保持著陣型,但就在這一下之後,士兵的步伐陡然亂了,陣線開始在衝鋒中迅速變形——散兵的作戰原本就必須變形,但自我的選擇與被迫的散亂當然不同。但已經沒有更多應變的余裕了。
雙方的距離在呼嘯間拉近,十五丈,趙興旺等人衝著前方的人群擲出手榴彈,數顆手榴彈劃過天空,落下去,對面的火雷也陸續飛來了。相對於華夏軍的木柄手榴彈,對面的圓形火雷投擲距離相對較短、精度也差一些。
對面的人群裡爆炸聲響起,有人倒飛出去,有人滾落在地,。這一邊的華夏軍戰士面對著爆炸,也在衝鋒中撲倒,選擇了防禦性的姿態。事實上對面的火雷落下的范圍極廣,華夏軍在衝鋒前的三秒停頓,打亂了女真士兵點燃火雷的時間。
戰場上黑煙繚繞,血腥氣彌漫開來,黑煙之中,傳來女真將領歇斯底裡的狂吼,亦有傷員的翻滾與嚎哭。趙興旺在爆炸停歇的下一刻已經爬起來,朝著旁邊掃了一眼,戰友的身影們也都在奮力起來,他們手持鋼刀,抖落身上的灰塵。
“——陷——陣!”
士兵殺入煙塵,從另一面撲出。
展開衝撞。
……
整個戰場上,箭矢都在一陣陣地升騰起來,火炮的聲音也響起來了。一支支的華夏軍隊伍在箭雨、炮火聲中選擇了防禦或是後退,但更多的隊伍趁隙衝刷而下,整個戰場的外圍猶如逐漸燒熱的油鍋,呲呲呲的沸騰與爆破開始變得熾烈。
巳時,在三個方向上蔓延數裡的包圍作戰已經全面展開,華夏軍的進攻單位幾乎被拆分到排級,在大方向確定的情況下, 每一支作戰單位都有自己的應變。當然也有部分華夏軍軍官僅僅能夠分辨進退的時機,但這樣的變化也不是女真人的指揮系統可以適應的。
火炮陣地的轟炸對於外圍的散兵陣來說猶如大炮打蚊子,而女真人也不敢采取消極的防禦,隨著華夏軍的衝鋒展開,女真人在外圍以百人隊展開對衝,部分在先前作戰中有過敗跡的部隊幾乎一觸即潰,也有少數隊伍擋住了華夏軍的第一輪進攻。
混亂開始蔓延,巳時二刻,華夏軍的進攻便猶如一道道的刺針,開始刺破宗翰大軍的外圍,朝著內部延伸。此時高慶裔也已經聚攏了大量的騎兵,展開了反擊的序幕。
太陽已經高高的掛在天空中,這是四月二十四的上午十點,整個漢中會戰展開的第六天,也是最後一天。從十九那天會戰打響開始,華夏第七軍就不曾避開任何作戰,這是華夏軍已經打磨了數年的最強的一把刀,在整個西南會戰接近尾聲的這一刻,他們正要完成屬於他們的任務。
完顏宗翰原本也想著在第一時間展開決戰,但數十年來的戰鬥經驗讓他選擇了數日的拖延,這樣的掙扎並不是沒有理由,但所有人都明白,決戰必然會在某一刻發生,於是到二十四這一天,隨著女真人終於端正了態度,華夏軍也即擺正了姿態,將所有的力量,投入到了正面的戰場上,梭哈了。
在隨後的戰場上,女真人進行了頑強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