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幾天之前。
華夏第七軍於四月二十四這天下午斬殺完顏設也馬,正式擊潰完顏宗翰的軍隊本陣,但由於戰陣的複雜,希尹振作軍隊守住漢中城內通路,真正宣告撤離,也已經到了二十五這天的早上。
漢中會戰結束的消息,隨後傳向各處。位於西城縣的戴夢微、劉光世等人接到訊息,是在這一日的下午。他們隨後開始行動,串聯各處穩定局勢,這個時候,位於西城縣附近的軍隊各部,也或早或晚地得知了事態的走向。
宗翰與希尹聯合起來的十萬大軍撲向華夏第七軍,而後被第七軍兩萬人擊潰,宗翰甚至再度被殺了一個兒子的消息,給漢江南岸的眾人帶來了巨大的、奇異的心理衝擊。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儼如一個魔幻世界的降臨。
大部分勢力的掌權者們在接到消息第一時間的反應都顯得悄無聲息,隨後便命令手下確認這消息的準確與否。
對於戴夢微一系原本就未經整合的力量來說,混亂的因子已經在醞釀。但戴夢微的動作迅速,尤其是在更有威望的劉光世的背書下,他們迅速地聯絡了附近大部分勢力的領頭人,穩定事態,並達成初步的共識。
華夏第七軍在漢中戰場上的表現盡管強勢,但整支軍隊的前景其實未必明朗。劉光世、戴夢微等人將之前商議的後續計劃拋出,對於能掌握者,自然是希望他們能夠加入同盟,共同進退,但即便心有疑慮,也希望對方念在過去的交情,不必直接翻臉。畢竟此時能在這邊的軍隊,誰的力量都稱不上一枝獨秀,就算帶著不同的打算,做人留一線,日後也好再相見。
這樣的遊說暫時壓下了可能出現的混亂狀況,但在兩個尖銳的關鍵點上,局面在此後便已無法掌握:
其一是傳林鋪方面對齊新翰、王齋南的圍攻,自二十六開始,便已經無力為繼。參與圍攻者大都已經開始出工不出力,有的甚至還派出了使者入內,悄悄地與齊新翰等人商量反正事宜。由於變化過於迅速,以至於被圍困在山城中,一時間難以確認消息的齊新翰、王齋南等人在最初也是驚疑不定,生怕輕信謠言,又中了完顏希尹的算計。
第二個關鍵點則在於西城縣以東的俘虜。這些漢軍部隊原本被戴夢微等人的登高一呼所觸動,開始反正抗金,隨後又被轉手出賣給完顏希尹,被俘虜在西城縣外的士兵約有五萬之眾。對這五萬余人戴夢微向希尹承諾抽三殺一,但由於事態的變化太過迅速,也由於戴夢微對於麾下勢力仍在消化過程當中,對於承諾好的屠殺有所拖延,待到漢中的消息傳來,即便是認同戴、劉理念的部分領頭人也開始力阻這場屠殺的繼續——當然,由於宗翰希尹已然戰敗,對於這件事情的拖延,戴夢微方面也是順水推舟而後心懷慶幸的。
到得二十七這天,確定了消息的齊新翰、王齋南在稍作休整後將部隊推向西城縣,萬余部隊在這日夜晚抵達縣城外的郊野,被大量聚集的民眾阻隔於城外。
二十七日晚、二十八日凌晨,大量的人員或公開或隱蔽地進出華夏軍營地。
這其中公開者乃是附近聚集民眾中的宿老、鄉賢,他們為戴夢微而來,認為雖然雙方理念有差,但戴夢微於這一片地方活人百萬,這些老人或是以命相脅,或是宣以大義,以此勸阻齊、王等人不可對西城縣開戰。
至於隱蔽而來者,則是附近試圖反正又或是試圖在反正前探探口風的各支力量。亂世難活人,女真越過漢江肆虐一番之後,這片土地上的“軍隊”數量其實是大規模增加的,一是各路力量都開始不顧一切的抓壯丁,二是隨著國破家亡,若能當兵欺負別人,總好過不當兵被人欺負。希尹移交給戴夢微的軍隊數量數以十萬計,士兵早已疲憊,但將領在大魚吃小魚的掠奪過程中或多或少養成了土匪或者投機的習氣,他們有自己的訴求,希望能受到“招安”,對於這樣的想法,齊新翰自然不可能給予任何回應。
二十八,戴夢微出城與齊新翰、王齋南相見,背後是漫山遍野的百姓,他在兩軍陣前慷慨激昂,痛陳華夏軍必然為禍世間的理論,他自知西城縣難以對抗華夏軍的力量,但縱然如此,也絕不會放棄抵抗,並且放出宣言,有良知的百姓也絕不會放棄抵抗,讓華夏軍“盡管屠殺過來”。
幾名將領與戴夢微站在了一起,同時西城縣外漫山遍野的百姓也在戴家人的發動下一起發出呼喊,讓華夏軍隻管“殺過來”。
此時有數支大小不一的漢軍部隊做出了無條件反正、歸附華夏軍的立場,但大部分勢力仍在保持觀望。王齋南脾氣火爆,試圖直接領兵殺入西城縣,宰了戴夢微一家,但齊新翰無法做下這樣的決策,只能命人將這一訊息傳往漢中前敵指揮部。
同樣在二十八日傍晚,沿漢水往襄樊東撤的女真西路軍船隊越過了西城縣。
從二十余萬無敵大軍的浩蕩南下,到區區幾萬人的倉皇東撤,這一刻,女真人的撤離船隊與這一邊的三千華夏軍幾乎是隔河相望,但女真部隊已經沒有了進攻過來的心氣。
沒有多少人知道的是,也是在這一天傍晚,了解了西城縣局勢後的完顏希尹曾以小小的船隊隱蔽地靠近漢江南岸,於西城縣外悄然地約見了戴夢微。
希尹與戴夢微的上一次見面只在十余日前,當時希尹驚訝於戴夢微的用心狠毒,但對於戴所行之事,恐怕既不認同、也難以理解,但到得眼下,相同的利益與已然變化的局勢令得他們不得不再進行新一次的碰面了。
這一次的見面是在河邊的小樹林裡,慘淡的夕陽透過樹隙落下來,希尹下了船,並不多走,上午時分才與齊新翰等人做了對峙、慷慨陳詞的戴夢微環拱雙手,依舊面容悲苦、神色蒼老。相互行禮之後,他便向希尹坦陳,先前的承諾,對於俘虜的抽三殺一,眼下已經無法進行了。
希尹擺擺手,並不介意。他讓戴夢微殺人,不過為了確定其立場,要其納的投名狀,眼下既然確定了戴夢微與華夏軍的對立,投名狀便無所謂了。並且從宏觀上來看,在金國最強的武裝力量都被華夏軍擊垮的情況下,南面的漢人軍隊在華夏軍面前已經形同虛設,但反倒是戴夢微這種力量看來不強,卻高舉大義旗幟,不畏生死之輩最能給華夏軍造成麻煩。
“戴公既掌大義之名,濫殺之事能免則免,這也是我今日要向戴公建議的。西城縣五萬人,此後戴公即便歸還華夏軍,我這邊,也能夠理解,戴公隻管放手施為便是。”
戴夢微拱手:“謝谷神諒解。”
希尹緩步前行:“戴公是聰明人,漢中之戰結果已定,西路軍要回去了。我今日冒險前來,所為何事,想必戴公心裡清楚。今日陣前對峙,讓我看到了戴公對抗黑旗軍之決心,只是……不知道若黑旗軍不顧一切,非要蕩平西城,戴公又能有多少應對之法。”
戴夢微的雙手籠在袖子裡:“黑旗勢大,自中原到江南,已無人可敵。今日老朽著人煽動民眾,在陣前呼喊,但若寧立恆真的拿出決心,要殺過來,他們是不會真的擋在前頭的,那麽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老朽除死之外,難有其它結果。”
“那戴公便只是寄望於寧毅的慈悲了。”
“敵強我弱,互為比鄰,天下局勢已至於此,老朽又能有多少選擇的余地?只是無論老朽是生是死,黑旗的問題都不可解。他今日不殺老朽,老朽自然繼續與其為敵,他今日殺了進來,那些呼喊之人固然不會擋在老朽身前,但屠殺過後,他們自然會將黑旗的暴虐加以宣揚,另外,江南各家,也必不會放棄這等事跡的傳揚,從劉光世到吳啟梅,自肖征到裘文路,又有哪一個是省油的燈。”
希尹偏頭看過來:“只是在黑旗的戰力面前,這些吆喝,又有何用?”
戴夢微並未猶豫:“武朝與金人之戰,是國戰,許多時候,你死我活也就是了。但黑旗與武朝之戰,是理念之爭,今日寧毅若不顧一切,想要掃平中原與江南,未必沒有可能,然而掃平之後,用於治理者,終究還是漢人,並且也都得是讀了書的漢人。這些空位無一日可以缺人,而且第一批上去的,就能決定後來者會是什麽樣子。寧毅若不要人心,固然無人可以從外頭擊垮它,但其內裡必將迅速崩解消亡。他今日若以殺得武朝,明日到他手上的,就只會是一個命令都出不了京城的空殼子,那過不了幾年,我武朝倒是能回來了。”
戴夢微的話語平靜之中總像是帶著一股不祥的陰氣,但其中的道理卻往往讓人難以反駁,希尹皺了皺眉,低喃道:“借屍還魂……”
“谷神此等形容,其實倒也算不得錯。”戴夢微拱手,坦然應下了這四字形容,“也是因此,老朽此次活下來的機會,或許是不小的,而只要黑旗此次不殺老朽,老朽與武朝眾人手中,便有了大義名分這把足以對抗黑旗的武器。此後眾多言語爭端,老朽不一定是輸家。”
戴夢微頓了頓:“谷神今日既然過來,自然也是看懂了這些事情的,老朽不必聒噪了。”
希尹將目光望向北面的江水:“我與大帥此次北歸,金國要經歷一次大動亂,十年之內,我大金無力難顧了,這對你們來說,不知道算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武朝之事,將來就要在你們之間決出個勝負來。”
戴夢微點頭:“以武力而言,面對黑旗,天下再難有人看見一絲希望,但以底蘊而言,將來這天下之亂,仍舊難以預料。”
“在戴公這等聰明人面前無需遮掩,當今局面,誰能變成黑旗的麻煩,我大金都樂見其成。當初北撤,我說江南的一切都可以留於戴公支配,但如今看來,這些東西對於戴公的助益有限。而今黑旗兵強馬壯,格物理念走在天下之先,但在物資方面,仍舊是我大金實力雄厚,並且在格物之學上,這天下唯一有可能跟上黑旗者,也非我金國大造院莫屬……戴公此次若然無事,要與黑旗相抗,我方有許多東西,都能派上用場。”
“谷神好算計啊……”兩人緩步前行中,戴夢微沉默了半晌,“只是我方以大義為名,與黑旗相爭,私下裡卻與大金做著交易,拿著谷神的支援。即便將來有一天,我方真有可能擊垮黑旗,最後的命脈,也隻系於金國谷神等人的一念之間。這輪交易做起來,我方就輸得太多了。”
希尹笑了笑:“戴公果然明察秋毫……那也沒有關系,有些交易會留下手尾,有些交易可以避免,今日我既然來了,戴公要什麽、怎麽要,都可以開口,能不能做,我們細細商議無妨……”
戴夢微便也點頭:“谷神既然如此慷慨,那……我想先與谷神,聊聊汴梁……”
片刻,夕陽下的江畔,傳出了希尹的大笑之聲,這笑聲豪邁、讚許、譏誚、複雜……兩人此後又在江畔聊了許多的事情。
這一刻,戴夢微與完顏希尹的商談與交易,無人知曉,只是在數日之後,同盟中的劉光世便發出了“這老小子真有一套”的感慨。
二十八日夜戴夢微完成與希尹的商談,二十九,寧毅抵達漢中,到得二十九日深夜,寧毅、秦紹謙兩人商量了許多事情,秦紹謙才將西城縣的狀況與請示拿出來,這原本是第一時間需要商量的重要事情,但眼下事情太多,才被稍稍押後。
“……要說到空手套白狼,我是真的佩服這姓戴的,而且他還慷慨激昂,至少表現得不怕死……我很好奇,刀架在脖子上的時候,這老東西會是個什麽表情。”
兩人在飯堂裡聊了一晚上,此時出了門,在星光下的軍營裡散步,說到戴夢微,秦紹謙也不由得感歎和佩服。
寧毅看過了齊新翰請示的事情。
“對於想要投降的軍隊,殺人放火受招安,是不行的,我們可以接受無條件投降者的反正,只要投降,接下來不論是改編、重整還是解散,我們說了算。但考慮到這些士兵多半是被抓來的壯丁,對於戰爭也已經厭惡,我們可以保證,無大惡、命案在身者,既往不咎,可以回去種田,同樣可以以這樣的方針,遊說和招降各方……當然,有能力者、願意接受改造者,可以留下來,但必須接受改造,對這種改造不用說得太明白,想講價的,不必多談。”
秦紹謙點了點頭:“這樣可以,其實算起來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軍隊,但說白了,就是壯丁,也是女真肆虐攪出來的問題。漢中之戰的消息傳開,我看一個月內,這大半的‘軍隊’,都要解體。我們出一個說法,是很必要……不過老戴怎麽辦?讓他得趁,有點沒面子啊。”
“有些時候,我覺得,還是要承認理想主義者的存在。”
“嗯?”
“我們就當老戴真的是使命感驅使,不畏生死的儒家楷模,我覺得也沒什麽關系。”寧毅笑了笑,“以前我們不是在西北就是在西南,武朝的大夥還沒把我們當成一回事,很多人不曾驚醒,這次的事情之後,該反應過來的人就都反應過來了,這樣的敵人,我們往後會面對很多,經驗都需要慢慢的積累。而且今天老戴說,他是萬家生佛,要救幾百萬人,幾百萬人也很願意讓他救,這是好事,我覺得,要支持。”
秦紹謙看了寧毅一眼,失笑:“還是之前說的那回事,人手不夠,這地方你不想要……”
“這是一個原因。”寧毅笑著:“另外的一個原因在於,當一個對方的人,不管他是沒被教化好、還是被蒙蔽、又或者是其它任何理由,他不認同你,你非得把他拿在手上,你是伺候不好他的。今天我們說要讓天下人過好日子,就把戴夢微殺了,把地盤搶過來,就算他們真的過得好一些,他們也不會感謝你的。”
秦紹謙點頭:“等到老戴玩砸了,我們再動手,時間上、你說的人才儲備上,應該也夠了。”
“只是玩砸了還不行,我覺得這還是一個很好的教育機會。”寧毅笑著拍了拍秦紹謙的肩膀,“今天是他們被戴夢微煽動,站在我們面前,其余的人,不過是觀望,誰來解決問題都行。那好,就讓老戴來解決這幾百萬人的問題,但是在將來,如果他解決不好,我們不能說,我們就來解決,而是要引導他們自己的人上街,要讓他們自己把願望說出來,當有足夠的人發出跟今天相反的聲音的時候,我們再進場,解決問題,這樣才有解決問題的價值。”
“……所以呢,接下來發一篇檄文,駁一駁老戴的說法,話要說清楚,我們今天接受大家的選擇,但將來有一天,老戴這樣的軍閥、特權階級把這片地方的民生搞砸了,可不關我們的事——鉤子現在就可以留下來。”寧毅說著。
“做法方面,可以由齊新翰、王齋南分工合作,分別唱白臉紅臉,被老戴抓了的人,要放出來,一些首惡,得要過來,另外,你佔了這麽大一片地方,將來不能阻了我們的商道,通商的協議,一定要談一談。老戴和武朝的大員習慣了徐徐圖之,我看他們很希望能太平幾年,在通商的細則和商隊保護問題方面,他們會答應,會讓步的。”
秦紹謙點頭:“一旦開始做生意,很難不被你割肉啊……”
“不能這麽說,華夏軍做生意一直都是公平的,大家一起發財嘛……”
四月底的天空中星光如織,兩人一面散步,一面笑了笑,過得一陣,寧毅的面容才嚴肅起來:“其實啊,內部外部的壓力和變化,都已經過來了,未來會變得更加複雜,我們才打贏第一仗,未來怎麽樣,真的難說……”
“今天往北看,金國分成東西兩個朝廷,接下來很可能打起來,這裡就是兩股勢力。前幾天竹記送來情報,原本在西夏的蒙古人從晉地北上,過了雁門關,直取雲中,這是第三股勢力……”
秦紹謙蹙眉:“你去西夏探查過的那幫人……”
寧毅點頭:“他們好戰,而且目前看來很有章法,潛力不容小覷。不過沒關系,這個舞台上人夠多的了,不在乎多一個……晉王、樓姑娘那邊可以做第四股勢力,接下來,老戴、劉光世、吳啟梅,他們佔了武朝解體的便宜,雖然莫名其妙了一點,但這裡就是……五、六、七……”
“再把我們和君武算進來,九股力量。另外各地各路義軍,散散碎碎,在江南那一塊,何文打著我們的旗子,目前有了一定的影響,我看三月底傳來的訊息,他要弄一個‘公平黨’,基本的想法是打地主、分田地……他在西南的時候是聽我說了這些的,一旦弄出章法來,聲勢會很大……”
秦紹謙道:“與老牛頭有些相似?”
“老牛頭也是類似的思想,但它被我限制在平原西北,能夠擴張的地盤不多,內部的地主打完,土地分好之後,往外擴沒多少路了,我希望以這樣的辦法,逼著他們思考內部的循環和平衡。但何文在江南,打地主分田地,是能夠驅使一幫人席卷天下的,而且他們會一直重複這個過程,如果不懂得收手,將來會成為一個問題。”
“這樣一來, 加上老牛頭,已經十一股力量了……”秦紹謙笑起來,“鬧得真大,五代十國了這是。”
“還不止。”寧毅從袖中拿出了一份情報,“看看吧。”
“怎麽回事……”秦紹謙看了一眼,“徐州招安的那批人……”
“之前說了,我們的內部還是很脆弱的,思想問題一松懈,就要出大問題。當初劉承宗他們北上,這幾萬人帶不過去,只能放在長江以北,休整訓練。留下的一個工作組做領導,這一年多的時間,四方打得都很難,也沒有人能派過去的,他們甚至還打開了一些局面,想不到……”
……
天上沒有月亮,星辰的圖卷如大海般遼闊,兩人緩緩前行,寧毅發出低聲的歎息。
“……會出這種事情……”
ps:大家中秋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