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過去不久,洪澤湖上鉛雲籠罩,風雨之中,波濤拍打著湖岸。青灰色的雨幕間,運載生辰綱的大船連同旁邊拱衛的幾艘船只在岸邊的視野中若隱若現。
同樣的時刻,盱眙也正沉浸在一片鉛青色的雨幕當中,雨算不得太大,但從昨晚連續地下過來,給人的感覺有些不像是在夏天。而由於近一天時間的連續降水,縣城的街道之上也都已經泥水肆流,髒亂不堪,不過,對於生活在這裡的人們來說,也早已經適應了這樣的環境,算不得多麽難以忍受。
馬車駛出碼頭的時候,寧毅正掀開簾子朝外頭看。午餐的時間已經過了,此時的目的地是去西苑逛一逛散散心,前後也都有馬車在行駛,後方那輛馬車上應該是坐著卓雲楓。因為在自己這輛馬車裡,周佩正做了個拙劣的男裝打扮,看來有些小心卻又忍不住拚命嘰嘰呱呱地跟他說話。
這次的事情對於周佩,寧毅並不覺得有太多隱藏的必要,畢竟眼前的少女還是完全信得過的,而且自己這邊畢竟身份不夠,做事情的時候能夠扯虎皮做大旗,有個小郡主站在自己一頭,也是很棒的事情。只是周佩起床之時本已接近中午,此後一些信息反饋過來,他與聞人不二、齊家兄弟乃至於跟著做事的蘇文昱等人也都有碰頭,商量事情的發展。
這樣的情況下,周佩跟在一旁,也就從一些聽到的對話碎片中察覺到了蛛絲馬跡。知道寧毅下午本打算去西苑,她乾脆就先去做了個男裝打扮。然後一路跟隨上來。看寧毅此時身邊無事,才選擇了開口說話,詢問心中的疑點。
“……這事情就已經安排好了嗎?都不知道老師你們是怎麽說服那個陳副將的,還有還有,我上午說的那些,老師你們早就預料到了啊?綁匪都是些什麽人啊,真的要打生辰綱的主意了?”
她原本乖巧得像個安靜跟在一旁的小秘書,這時候才終於一股腦地問出來。寧毅看看後方卓雲楓的馬車。倒也笑了笑。
“事情到底是怎麽樣,我們現在也不清楚,不過能做的事情都已經做了。這兩天我就跟聞人他們商量了,假如真有人要對船隊打主意,最可能的法子是什麽。整理了幾個方向,你早上也已經說了啊,那些被招進碼頭的雜耍班子、唱戲的、酒樓夥計。龍蛇混雜,最可能被人鑽空子,我們做了一次……相對系統的排查,也算是鍛煉一下人,結果還真的發現了幾個可疑的家夥……”
帶著可笑書生帽的少女看著他用力點頭,這種勾心鬥角讓她聽得津津有味:“那就是真的有人對生辰綱有興趣啊?”
寧毅搖了搖頭:“有人監視船上的情況。不代表人家就一定是針對生辰綱來,可能是綁匪想要拿贖金的時候比較方便,有可能是跟哪個喪盡天良的二世祖有仇。船上就算沒有生辰綱,這麽多人北上,其余的寶貝什麽的也很多。能乾一票總是很爽的。我們歸納了一些辦法,譬如讓碼頭起火。大家都趕快下船,然後想辦法劫取船裡的財物,或者是乾脆想辦法騙走一艘船這類的設計,不管怎麽樣都要有人摸底、踩盤子的。不過,一旦真的有這樣的人混在其中,我們告訴陳副將的時候,他也怕了,到頭來,就不得不配合我們……而他肯配合我們,這件事情就好辦了。”
“這樣說起來,事情就隻確定了這麽一點點啊?”周佩想了想,倒是頗有些失望。
寧毅笑道:“要確定哪有那麽簡單,就算順藤摸瓜反查上去,也不是一兩天就能辦到的事情。不過,示敵以弱、借花獻佛,該做的都已經做了,接下來就是看看有沒有成果的時候。這個坑最好是沒有人跳,如果有人跳了,就算大家倒霉吧……”
有人打生辰綱或者船隊主意的這類事情,在小郡主看來或許頗為有趣,但對於寧毅來說,則是不希望出現的節外生枝。周佩原本心中還在猜想他過去西苑會不會也是為了尋找有關這次綁架的線索,再詢問幾句,才知道老師是真的不太看重這次的事情,是過去散心的。她如此想了一會兒,覺得老師果然是做大事的人。
寧毅對這事已經盡了人事,該拋諸腦後的也就沒必要一直想著,反倒誤了正事。即便此時在他看來,官船會出事的可能性,還是不大的。
然而相隔數十裡外,雨幕下的洪澤湖上,一場激烈的遭遇戰已經在進行之中了。
關於洪澤湖上那場戰鬥的情況,寧毅是到得這天下午申時左右才知道的。在這之前他已經抵達了西苑,雖然雨一直下,小縣城中到處汙水橫流,但作為盱眙最好的青樓之一,這裡的環境看來並不比江寧或是杭州差多少。
青樓這種地方,如果只是為了滿足肉欲,一些中端的場子基本就可以滿足一切要求。再往高走,則都是一些雅俗共賞的行當,詩詞歌賦、精神上的愉悅,比之普通地方的花銷便要高出十倍百倍來。就好像去天上人間沒多少人是為了單純招妓發泄,此時與後世雖然隔了一千年,但只要有錢,但凡能做的、能想到的享受,仍舊不會缺少。
西苑便是這樣的一處地方。背後的靠山是盱眙縣令,往日裡接待各種來往旅人,有身份的大人物,只有這裡,算是真正拿得出手的一處地點。花魁紀憐紅的歌舞功底都不錯,據說去到淮安也是排得上號的美人。只是在這幾天接待客人的檔次上就顯得稍有不足了。
歸根結底,這次隨船而上的不是什麽官二代便是皇三代。紀憐紅再厲害,頂多是接待一兩個人。白天談笑遊玩。晚上還得使出渾身解數將對方伺候舒服,要說陪這麽多人,將檔次完全控制在會友的程度又不讓大家發飆,她是鎮不住這樣的場子的。
好在這次李師師過來,途經西苑,縣令求爺爺告奶奶地拜托了這邊幫忙。將李師師在此的消息放出去之後,才終於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她在京師便能周旋於諸多達官貴人、文人才子之中,又是出了名的清倌。眾多人過來遊玩,便也都做出了交朋會友的風流才子模樣,不至於鬧出亂子來。
“……本來覺得你該是挺忙的,想不到這麽閑。”
雨嘩啦啦的下,水在外面的屋簷間結成了簾子,幾乎淹沒了半個庭院。房間裡擺設精致,木架、古玩、盆景、屏風、珠鏈。擺放著看來貴重的樂器,房間的一側焚了香爐,淡淡的青煙,迷人心脾。寧毅喝了端過來的茶,看著房間裡的擺設,順口說道。
“寧大哥正巧北上。師師也在途中,怎能不先來見上一面呢,其余的事情,倒是不急的。”
正在對面烹茶的便是身為京師花魁的李師師,一年的時間不見。她的氣質已經變得愈發引人起來。此時一身衣裙如白蓮,長發披肩。頭飾殷紅,一舉一動都是令人賞心悅目、無可挑剔的完美模樣。笑吟吟地說道:“去年回江寧時便想,寧大哥什麽時候能去汴京,小妹一定要盡地主之誼。回去之後,跟於大哥、陳思豐陳大哥他們也時常說起來,這次終於成行,說不定還能同途北上,真是太好了。”
李師師與兒時夥伴的關系一向不錯,那於和中、陳思豐可未必會惦記寧毅,但她說起來卻仍是頗為誠懇。寧毅笑著點頭:“在京城呆的時間應該不會太久,不過有機會一定是要聚一下的。”
兩人這樣說著話,一旁在正襟危坐品茶的周佩眼睛轉了幾圈,倒是頗感興趣:“師父跟李姑娘以前就認識的啊?”
寧毅敲她的頭:“跟班不要亂插話。”
“哦”
周佩縮了縮頭回答,那邊李師師倒是極為親切,笑道:“與寧大哥小時候就認識了。”周佩這才點頭:“哦,這樣啊。”
方才過來時,寧毅對周佩的介紹只是個沒什麽規矩的小隨從,周佩頗感有趣,也不反駁。但是落在李師師這等人的眼中,她拙劣的打扮自然起不了什麽作用。過得片刻,周佩起身去二樓閑逛,實際上是看其他院子裡都來了些什麽人,房間裡只剩兩人時,李師師方才笑道:“看起來是個很有身份的小姑娘呢,寧大哥將她帶到這種地方來不礙事嗎?”
“教的一個學生,逃家了,不過問題不大。”
李師師笑了一陣,給寧毅斟了茶水,輕聲問道:“寧大哥這次上京是為了什麽事情嗎?”
“是有一些事。”寧毅笑著點了點頭,“處理完後大概去山東走一走。”
“啊?那邊可不太平……”李師師輕呼一聲,但寧毅只是附和著說了一句:“是啊。”便不再多言了。事實上,李師師對於他上京要辦的事情還是頗為感興趣的,因為一般人上京無論幹什麽,都得走各種門路,她多半幫得上忙,而且也樂意幫忙,但寧毅既然口風比較緊,她也就不再多問了。心中有三分氣悶,也有三分欣賞,如果是於和中、陳思豐這些人在她面前,多半是藏不住什麽話的,但她有時候也覺得,藏不住話的男人未必乾得了大事。
如此聊了一陣,又敘了會兒舊,才知道最近一年的時間寧毅去了杭州,多半也經歷了兵凶戰危。李姑娘想了想,皺眉道:“剛剛從杭州回來還往山東跑啊,那邊……呃,寧大哥不是想要做跟打仗有關系的生意吧?那些事情……可不太好做,不值當的……”
她畢竟也算是見多識廣之人,各方面的消息,從各種人的口中都有聽說,隨後說些關於山東一帶的趣聞,不免說到梁山:“聽說他們的風評倒還好,說是替天行道,雖然未必真是這樣,但好像是對貪官汙吏下手的比較多。老實說,小妹在京城,見慣了那些有權勢有地位的人乾的齷齪勾當,有時候覺得,世上有些這樣的豪俠,也未必是什麽壞事……”
她微微苦笑,隨後揮了揮手,說得倒也豪邁,寧毅笑著點頭附和。只聽得對方又道:“不過說是這樣說,你若是去了那邊,還是得小心。其實京師那邊也有不少跑江湖的人,不妨請上一兩位隨行,礬樓也有這些關系的……”
李師師誠懇熱枕,並非作偽,寧毅便也點頭謝過了。隨後說起一路同行的事情,待到這邊小侯爺的事情處理完,李師師大概也會隨著船隊北上,如此說著,丫鬟春梅出現在門外的簷下,李師師正好起身,走了過去,春梅附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麽,還下意識地看了看寧毅。雨聲之中,寧毅聽得她說的是:“那位王公子過來拜訪。”
以李師師的名氣,住在這裡隨時會有人過來求見並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不過先前李師師跟春梅交待過任何人過來都代為婉拒,春梅此時仍然過來通傳,顯然這位“王公子”的身份不一般。李師師卻是皺了皺眉頭,輕聲道:“他有事情?”
“呃……說是向小姐……討教音律……”
“我為什麽要見他?昨日我彈箜篌時他唱那一曲,紀憐紅看我的臉色已經不對了。真不懂事……去回絕了。”
那對話有些微妙,兩人雖然都壓低了聲音,寧毅卻能聽得清楚。他喝完杯中的茶水,也已經站了起來:“若是有事,我就不打擾了,你們……”說到這裡,卻是微微一愣,心中想到了什麽。
李師師回過身來搖了搖頭:“沒有,是春梅瞎通傳罷了……”她話沒說完,卻見寧毅的目光望了過來,神色複雜而審慎,隨後微微笑了笑,問道:“聽說……昨晚有一位公子,在師師彈箜篌時放歌相合,技驚四座,是這樣嗎?”
他問起這話,那邊想要出去的春梅也站住了,李師師笑著皺了皺眉:“寧大哥也聽說了?”
“呵,半夜一群人回來,吵吵嚷嚷的……”
“外面便是那人,言談舉止是頗為出眾的,寧大哥若有意結識,小妹倒是可以代為引薦。雖然他頗受紀憐紅紀姑娘青睞。”李師師抿嘴輕笑,“聽說這次那位王公子也是上京,他風流出眾,言談過人,這次寧大哥那船隊上好些人已經與他交上朋友, 邀他一同北上,之後想必也有打交道的地方……嗯,春梅,你去請他進來吧。”
春梅便要點頭,寧毅搖了搖手:“別,不用了,只是好奇問問而已。聽說師師箜篌技藝無雙,只是想不到有人能和上,那位……王公子,他真的唱得很好?”
“雖然旁人對小妹多半是過譽了,但那位王閑王公子……確實是唱得很好。”李師師語氣誠懇地點了點頭,又笑道:“改日有空小妹彈給寧大哥聽聽。”一面說話,她一面朝春梅揮了揮手,顯是讓她不用叫那王公子進來了,春梅點了點頭出去,神色稍稍有些黯然。也在此時,院落那頭響起了周佩的聲音:“老師、老師……”
她一路奔來,頗為驚喜,到了這邊門口,興奮地說道:“打起來了,打起來了,真的打起來了……”李師師還以為外面是有誰爭風吃醋打起來了,卻聽得周佩說道:“洪澤湖,真的有水匪劫生辰綱,上千人都被算計了,現在正被打散了在四處逃跑呢。真厲害,老師,那是怎麽打的啊,我……哦,是你家的那位叫做蘇燕平的表弟傳消息過來的,呃,他呢……跑哪去了……”
周佩看看後方,不見蘇燕平的人影,興奮地左顧右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