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前後,武朝此時的都城臨安也發生了許多事情。
靖平之恥後,南朝的武風開始變得興盛起來,這一年的武狀元式在京城轟轟烈烈地展開,吸引了大量俠士的進京。攜著刀劍人們的湧入,令得京城的治安稍稍有些混亂,但俠士們的各種行為也在說書人的口中演化成了種種令人神往的事跡。不久前,京城名妓林素素愛上江湖大俠,令得兩名江湖豪客相約城頭比鬥之事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傳為了佳話。
武狀元式進行的同時,臨安興盛的文會不甘其後,此時聚集臨安的書院各有活動,於臨安城內舉行了幾次大規模的愛國文會,一時間影響轟動。數首名篇出世,慷慨昂然,廣為青樓楚館的女子傳唱。
文武風氣的盛行,一時間滌蕩了北武時期的頹喪氣息,隱隱間,甚至有了一番盛世的風氣,至少在文人們的眼中,此時社會的慷慨向上,要遠勝於十數年前的歌舞升平了。而隨著秋收的開始,京城附近以王喜貴在內的一撥大盜匪人也在官兵的圍剿下被抓,隨後於京城斬首示眾,也大大激勵了民心。
大量的商鋪、食肆、作坊都在開起來,臨安附近商業的繁華令得這座城市已經以驚人的速度膨脹起來,到得此時,它的繁榮,竟已經超過曾經經營兩百年的汴梁了。青樓楚館中,才子佳人的故事每一天都有傳出,朝堂官員們的逸聞趣事,不時的也會成為京城人們茶余飯後的談資。生機勃勃的氛圍裡,有一件事情,也夾雜其中,在這段時間內,成為許多人議論的趣聞。
駙馬渠宗慧犯了事情。
六月底,這位駙馬爺遊戲花叢時看上了一名北人少女,相欺之時出了些意外,無意間將這少女給弄死了。他身邊的走伴跟班們試圖消解此事,對方的父母性情剛烈,卻不肯罷休,如此這般,事情便成了宗滅門案子,其後被京兆尹查出來,通了天。
京城之地,各類案件的調查、呈報,自有它的一番規程。如果只是如此簡單,下面報上去時,上方一壓,或許也不至於擴大。然而駙馬辦出這種事來,公主心中是怎樣一番心情,就實在難說得緊,報上去時,那位長公主勃然大怒,便將駙馬下了天牢。渠宗慧的家人本也是南國望族,連忙來求情,一來二往間,事情便傳出來了。
此後,一些令人意外的消息陸續傳出,才將整個事態,引去了許多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向。
駙馬犯下這等滔天大罪,固然可惡,但隨著議論的加深,不少人才漸漸知道這位駙馬爺所在的處境。如今的長公主殿下性情高傲,素來瞧不起這位駙馬,兩人成親十年,公主未有所出,平日裡甚至駙馬要見上公主一面,都極為艱難。如果說這些還只是夫妻感情不睦的常事,自成親之日起,公主就從未與駙馬同房,至今也未讓駙馬近身的傳言,才委實給這事態重重地加了一把火。
被招贅為駙馬的男人,從成親之日便被妻子瞧不起,十年的時間未曾同房,以至於這位駙馬爺逐漸的自暴自棄,待到他一步步的消沉,公主府方面也是毫不關心,放任自流。如今做下這些事情固是可恨,但在此之外,長公主的作為是否有問題呢,逐漸的,這樣的議論在人們口耳之間發酵起來。
此時雖還不到禮教殺人的時候,但婦道婦德,終究還是有講究的。渠宗慧的案子漸近定論,沒什麽可說的了,但長公主的高傲,無疑更有些讓人看不過去,文人士子們大搖其頭,即便是青樓楚館的姑娘,說起這事來,也覺得這位公主殿下實在做得有些過了。
早些時日長公主以雷霆手段將駙馬下獄的行為,眼下自然也無法讓人看出大公無私來,反而更像是擺脫一個累贅般的借機殺人。作為一個妻子,這樣對自己的丈夫,實在是很不應該的。這樣的議論之中,格局更大的消息逐漸傳來,有關田虎勢力的變天,由於刻意的控制還未大規模傳開,嶽將軍於襄陽的二度大勝,捷報連來,炒熱了臨安的氛圍,短時間內,倒是將駙馬的八卦壓了過去……
日光溫暖,落葉金黃,當大部分身處臨安的人們注意力被北方大捷吸引的時候,已經發生了的事情,不可能就此跳過。皇宮之中,每日裡官員、名宿來去,牽涉事情種種,有關於駙馬和渠家的,終究在這段時日裡佔了頗大一部分。這一日,禦書房內,作為父親的歎息,也來來回回地響了幾遍。
“……還好嶽卿家的襄陽大勝,將此事的議論抵消了些,但你已經成親十年的人了,此事於你的名聲,終究是不好的……渠家人來來回回地跑了許多遍了,昨天他爺爺過來,跪在地上向朕求情,這都是江寧時的交情了,你成了親,看不上他,這麽些年了,朕也不說了。可是,殺了他,這事情怎麽交代怎麽說?落在別人眼中,又是怎麽一回事?女兒啊,得不了什麽好的……”
背負著雙手,皇帝周雍一面歎氣,一面諄諄善誘。為帝八載,此時的建朔帝也已頗具威嚴,褪去了初登帝位時的隨意與胡來,但面對著眼前這個已經二十七歲的女兒,他還是覺得操碎了心。
對面的座位上,周佩的目光平靜,也微微的顯出些疲憊,就那樣聽著,到周雍停頓下來,方才低聲開口。
“父皇,殺他是為王法威嚴。”
她語調不高,周雍心中又不免歎氣。若要老實說起來,周雍平日裡對兒子的關心是遠勝對女兒的,這中間自然有複雜的原因——為帝之初,周佩被康賢、周萱視為接班人,抗下了成國公主府的擔子,周佩性格獨立,又有手腕,周雍偶爾想想成國公主府的那一攤子事,再想想自己,便明白自己最好不要亂插手。
他當王爺時便不是什麽端方君子,為人胡來,也沒什麽責任心,但唯一的好處或許在於還有點自知之明。女兒厲害有主見,懶得見她,到得如今想來,心中又不免內疚。聽聽,多低多沒精神的聲音,婚姻不幸福,對於女人來說,也實在是難過。
對於王法威嚴什麽的,他倒是覺得有些矯情了,揮了揮手。
“是是是,京兆尹的案子,讓他們去判。朕跟你,也只是談一談。跟渠家的關系,不要鬧得那麽僵,畢竟我們上來,他們是幫過忙的嘛。朕罵過他們了,昨日便拍了桌子罵了人,朕跟他們說:為了渠宗慧,你們找過來,朕明白,朕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但外面傳得沸沸揚揚的是什麽南人北人的事情,弄到現在,要抹黑長公主的名聲了,這些人,朕是要殺一批的!日他娘!什麽東西!”
周雍模仿著昨日的神態,言辭俱厲,罵了一句,隨後才又平複下來:“這些你不用擔心,是有別有用心之人,朕為你做主。”
周佩望著他:“謝謝父皇,但私下裡傳話而已,掩不住悠悠眾口,殺人便不必了。不該殺人。”
“呃……”周雍想了想,“言官喜歡湊熱鬧,越湊越熱鬧,朕總得打上一批。否則,關於公主的流言還真要傳得滿城風雨了!”
禦書房內安靜了片刻,周雍看了看周佩,又道:“至於什麽南人北人的事情,女兒啊,父皇多說一句,也不要弄得太激烈了。咱們哪,根基終究在南方,如今雖然做了皇帝,要不偏不倚,終不至於要將南面的這些人都得罪一番。如今的風聲不對,嶽卿家打下襄陽還在其次,田虎那裡,才是真的出了大事,這黑旗要出山,朕總覺得心神不寧。女兒啊,就算將來真要往北打,後方要穩,不穩不行啊。”
他說了這些,以為對面的女兒會反駁,誰知道周佩點了點頭:“父皇說的是,女兒也一直在省思此事,過去幾年,還是做錯了許多。”
幾年以來,周佩的神情氣質愈發雍容平靜,此事周雍反倒犯起嘀咕來,也不知道女兒是不是說反話,看了兩眼,才連連點頭:“哎,我女兒哪有什麽錯不錯的,只是情形……情形不太一樣了嘛。這樣,渠宗慧便由朕做主,放他一馬……”
周佩抬了抬頭,周雍那邊望過來,父女倆便對望了片刻,周佩才道:“父皇,此事女兒以為不妥,放過他置那一家人於何地……”
“女兒啊,這樣說便沒意思了。”周雍皺了皺眉,“這樣,渠宗慧劣跡斑斑,這件事後,朕做主替你休了他,你找個合意的嫁了,如何?你找個合意的,然後告訴父皇,父皇為你再指一次婚,就這樣來……”
周雍絮絮叨叨,周佩靜靜地望著他,卻也不知道該怎麽說,這幾年來,父女倆的談話總隔了一層若有似無的隔膜。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由於兩人的思維根本不在一個層面上。她張了張嘴:“謝過父皇好意,但是……不用了……”
“父皇為你做主,本身就是應該的。朕當年也是糊塗,對你們這對兒女關心太少,當時想著,君武將來繼承王位,無非在江寧當個閑散王爺,你也一樣,嫁人後相夫教子……誰知道後來會登基為帝呢,渠宗慧這人,你不喜歡他,當時不知道……”
為帝八年,周雍想的東西也多了許多,此時說起來,對於女兒婚後不幸福的事情,不免猜測是不是自己關心不夠,讓別人亂點了鴛鴦譜。父女倆隨後又聊了一陣,周佩離開時,周雍腦仁都在痛。女兒歸女兒,一個二十七歲上還未有男人的女子脾性古怪,想來真是怪可憐的……
周佩一路出去,心中卻隻感到涼意。這些天來,她的精神其實極為疲憊。朝廷南遷後的數年時間,武朝經濟以臨安為中心,發展迅速,當初南方的豪紳富戶們都分了一杯羹,大量逃難而來的北人則往往淪為家奴、乞丐,這樣的大潮下,君武試圖給難民一條活路,周佩則在背後有意無意地幫忙,說是公平持正,落在別人眼中,卻只是幫著北人打南方人罷了。
這次的反撲突如其來,是所有人都未曾料到的。數年以來周佩執掌偌大的產業,年紀稍大之後性情又變得沉靜下來,要說她在外頭有什麽賢惠溫婉的美名,是沒可能的,只不過先前別人也不會隨意傳長公主的什麽壞話。誰知道這次因著渠宗慧的由頭,流言來得如此凶猛,一個女人強悍潑辣,沒有婦德,二十七歲無所出,再加上這次竟還要對自己的丈夫下死手,在別人口中說起來,都是鄉下會浸豬籠之類的大罪了。
犯罪與否可以講道理,人格上的汙名則是另一回事了。千夫所指,無疾而終,周佩縱然聰慧,心理上終究還是個二十余歲的女子,這些時日以來,她的壓力之下,難以言述。若非還有些許理智,否則恐怕已拋下整個攤子,躲到無人之處去了。
她一時間想要憑韌性撐下去,一時間也在反省,天家要做事,終究還是需要人支持的,如今天下隱約又要亂起來,自己與君武,是否真的做錯了。兩年以來,她再一次在夜裡哭醒來——上一次是聽說寧毅死訊後的夜晚,那之後,她本以為自己已沒有眼淚了。
終究還是有的。
無論多麽刻骨銘心的人,死者已矣,活著的人還得繼續走下去。
一路出來,還未到宮門,周佩看到君武步伐矯健、風塵仆仆地從那邊過來了——大約也是為這件事,從江寧趕回來的——眼見著姐姐,太子眼中的火氣才消了些許,笑著過來打了招呼。
“……渠宗慧的事情,我聽說了,我去找父皇分說……天下就要大亂,這些鼠目寸光的家夥還在為了私利鬥來鬥去,如今竟下作到抹黑皇姐聲譽的程度!我饒不了他們!對了,皇姐,你先在這裡等等我,我待會出來,再跟你說……”
說完這些,一幫人便浩浩蕩蕩地過去了,周佩在附近的禦花園中等待了一陣,又見到君武怒氣衝衝地回來。他與父親的交涉大概也沒有什麽結果,其實平心而論,周雍對於這對子女已經極為偏向,但當皇帝了,總得留幾分理智,總不可能真乾出什麽為著“北人”打“南人”的事情來。
不過,眼中雖有怒氣,君武的精神看起來還沒有什麽氣餒的情緒,他跟周雍吵嚷一頓,大概也只是為了表態。 此時找到姐姐,兩人一路往城牆那邊過去,才能說些交心話。
“……黑旗沉寂兩年,終於出來,我看是要搞大事情了。對田虎這斷頭一刀啊……金人那邊還不知道是什麽反應,但是皇姐,你知道,劉豫那邊是什麽反應嗎……”
君武的言語興奮,周佩卻仍舊顯得平靜:“探子說,劉豫又瘋了。”
“沒錯,黑旗,嘿嘿……早幾年就把劉豫給逼瘋了,這次聽說黑旗的消息,嚇得半夜裡起來,拿著根棍子在皇宮裡跑,見人就打。對了對了,還有襄陽城外的那場,皇姐你知道了吧。黑旗的人殺了陸陀……”
一面說,兩人一面登上了皇宮的城牆。
“他們帶了突火槍,突火槍更好用了。”周佩望著他,目光微帶苦澀,道,“但……黑旗的終究是黑旗的。君武,你不該如此高興。”
“哈。”君武乾乾地笑了笑,他目光望了望姐姐,心中想著事情,兩人往前方走了一段,君武口中隨便說了些閑話,終於還是停了下來。
“姐。”他說道,“師父還活著。”
“……啊?”周佩走出了兩步,才從那邊回過頭來,她一身牙白色衣裙,如月亮般的臉龐顯得素淨又雍容,用手指擋住耳際的一縷頭髮,澄淨的目光卻在瞬間變得微微有些空洞了。
君武於是重複了一遍。
“寧立恆……寧立恆還活著……”他道,“……嶽將軍見到了他。”
秋風撫動了裙擺與發絲,從這高高的城牆往下望去,這世界車水馬龍、人影來去,風裡有遠遠的聲音。秋天的陽光溫暖,臨安滿城,都是飄飛的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