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忍心看的是秀媛院長,她早哭了出來,“我領回去,我領回去,他們這是把孩子當精神病人對待,我們孩子是最乖的,不用這樣子。我跟他們說去。”
安迪喝口水,伸手一把扣住秀媛院長,冷靜地看向包奕凡,“除非再送回他自己家,讓他們家人終於不耐煩地打發回養老院,要不然他是回不去養老院了。既然你昨晚認為我的原定計劃不行,那還是死心塌地留這兒吧。總有個過程,沒辦法,你們別看著就行。”
包奕凡噎住,氣急。而秀媛院長一把抹掉安迪的手,怒道:“你是他親姐,當然我沒法反對,你愛怎麽處理怎麽處理,我不看了,我不看了。當我沒養過他這麽幾年。沒見過這麽狠心的人,沒見過。你弟弟雖然不懂事,可他是人哪,是大活人哪,你下得了手?”
安迪不語,再喝一口水,依然背對弟弟進去的那扇鐵門。包奕凡見秀媛院長神情激動,忙扶她進車裡,以免秀媛院長對安迪動粗。等包奕凡繞過車子,經過安迪身邊,安迪偏了偏頭,問包奕凡:“我還能怎麽辦?這是最直截了當的第二選擇了。”
包奕凡欲言又止,歎了聲氣,“我送秀媛姐去機場。你……慢慢來。”
安迪點點頭,走到秀媛院長坐的車窗邊,但秀媛院長看見她就挪開去,也不看她。安迪隻隔窗說了句“對不起”,她也不會什麽花言巧語,僅此而已。她看著車子毫無眷戀地離去。再回頭,弟弟已經消失於重重鐵門中。她跟著工作人員進去辦手續。她又從隨身的包裡掏出一瓶水,她得用水壓住陣陣襲來的惡心。
只是這回不運氣。她忍不住吐了。懷孕以來第一次淒涼地孕吐。
吐了之後,全部自己動手,擦乾淨嘴,擦乾淨地,掙扎著辦理一切手續。因是受老譚所托,內部人士對安迪比較客氣,有位姑娘問她要不要請醫生來看看。安迪說只是孕吐。無所謂。姑娘頓時激動了,家人怎麽能讓孕婦一個人來辦這麽大的事,必須痛斥。但安迪看著姑娘的激動卻覺得有點兒莫名其妙。這有什麽可激動的,是孕吐又非暈眩,為什麽不能出來做事。於是姑娘的臉上很是哀其不幸恨其不爭。
辦完手續,安迪再去看弟弟。弟弟住得不錯。單人間,朝南。裝飾乾淨簡潔,有自己的衛生間。與尋常病房不一樣的是窗戶和門都是鐵製。而弟弟雖然四肢被鋼圈扣住,依然不快地怒喝。種種有違常人的舉止,逼得安迪腎上腺素大量分泌。一身冷汗。此時無法回避,只能硬著頭皮看著,與剛剛趕來的護理人員交流。安迪面對溫和微笑的中年女醫生。將弟弟最近的經歷詳細交代一下,再問她可以怎麽做。
“他害怕。所以我暫時考慮不用藥。你是他的親人,請你嘗試穩定他的情緒。”
“我與他素不相識,我的安撫作用與你們的一樣,你們只有更專業。而且即使我暫時安撫了他,等我離開,他又會反覆,不像你們一直在這兒上班。他又不可能理解他有親人可以依靠,即使不在眼前也不用驚慌。有沒有其他良策?”
醫生倒是點頭表示理解,“那就不指望你了。有沒有想過與他培養感情?現在正是時候。”
安迪認真想了會兒,搖頭,“如果是一個月前,可能會。現在不嘗試,我懷孕,比較脆弱。他的種種不正常反應很容易激發我的聯想。我又恰好有強大的家族精神病基因,又多年生活在被激發的邊緣,我不敢在自身脆弱的時候挑戰自己。凡事有個優先,總得留下個正常的賺錢支付各種龐大開銷,讓大家都活得舒服點兒。沒辦法。拜托醫生。”面對著專業人士,安迪才敢暢所欲言,不免囉唆了點兒。
醫生聽了只會笑,“行,你盡管門口看著,我來。”
醫生過去,抓住弟弟的手,輕言細語,輔以各種手勢。不僅弟弟的呼喝聲漸漸小了下去,連安迪在一邊聽著都覺得心中寧靜,光風霽月,一身冷汗仿佛漸漸消失。果然是專業的,老譚找的地方不會有錯,當然,錢更是好東西,物盡其用。此時,安迪才敢仔細看弟弟的臉。
女醫生回頭看見,溫和地道:“你要不要過來說說話?”
安迪搖頭,“我跟他素不相識,又不專業,沒有效果。”
“為你自己,不妨做些毫無意義的事情,讓自己心安。”
騙自己心安!安迪在心中如此解讀。但她還是搖頭,她不相信自己能接受挑戰,再說孕吐後身體並不舒服,她從身到心都無準備。她尷尬地面對女醫生眼中流露出來的可惜,但她騙自己,她這回好歹能面對弟弟的瘋態了,雖然堅持在現場有點兒困難。她在醫生巡視去別個房間的時候,依然站在門外看了好久,見弟弟雖然依舊四肢被固定,可情緒不再激烈,整整持續安靜了一個小時,然後才又開始喊叫掙扎。她沒有追問醫生這種情況還將持續多久,可不可以放開弟弟讓自由行動,她相信專業,讓專業的人自己解決問題。她也想到,如果有那麽一天,她可以放心地來這裡。這裡還不錯。若是哪天落到行為無法自製,還能有多高要求呢。
在醫生再次安撫弟弟的時候,她離開了。走出大樓,面對周圍綠油油的草坪和還沒綠起來的大樹小樹,安迪看看耀眼的太陽,放心了。既來之則安之。
只是偏僻地兒叫不到出租車,安迪又不願叫熟人來這種地方接她,隻好等好久,攀上一輛公交車回城。若非公交車上的柴油味人肉味熏得她想吐,她也不會抓住正好找她有事的曲筱綃問有沒有空來接她一下。
曲筱綃很仗義,針眼裡擠出時間趕到安迪下車的地方接人。安迪一看車子陌生,奇道:“你征用同事的車?你這老板真做得出來。”
“不是啦,這是趙醫生的。我剛騙出來,我的車換給他了。我要送他一套車載音響,給他一個驚喜。”
安迪聽了不禁微笑,“你真是每天活得。”
“諷刺吧?”
“看我像刻薄鬼嗎?”
“真沒覺得我無聊我低級戴上草帽就是農民?”
“真沒覺得,反而蠻羨慕你總能精力充沛地把生活過得。”
“你覺得趙醫生也會這麽想嗎?我總覺得他心裡其實看不起我沒文化,你們都是嘴上涵養,心裡鄙視。我超心虛。拚命想討好他。”
“唉。說到心虛,我比你更心虛。”
“那倒是。你們兩個兩地分居,這種情況能拖垮愛情。你還真別太相信男人的定力。我也不相信偉大的愛情能靠自覺來維持。所以我要想盡一切辦法,哼,綁也要把他綁在我身邊。今天一大早他就有急診,又有兩台手術。下班肯定又累得面條一樣,心情也不會太好。我晚上一定得帶他出去開心,我要讓他離不開我。”
“換我,如果逼得太緊,我會跑掉。我習慣有很寬廣的個人空間。”
“哪個光棍過來的不想個人空間啊。可他是我的人,他已經是我的人,我們既然住在一起。我們的個人空間也得在一起。就要,就要。我就要查他手機通訊錄。就要偷看他的短信,他也可以看我的,這才是真一對兒。別裝什麽清高,我就要,就要。”
“怎麽哭了?你昨晚也跟趙醫生吵架了?”
“嗯,安迪,我跟他在一起壓力好大哦。我都不知道怎麽讓他真正的高興,我總覺得我表面上把他逗笑了,可他心裡在嘲笑我的低級。嗷……”
曲筱綃潑辣,將車一停,讓自己哭個痛快尖叫個痛快。引來後面喇叭亂鳴。
安迪只能下車,將曲筱綃的駕駛位替了。
“這麽不痛快,還不如分手。”
“不行,我就要跟他在一起,就要,就要,我愛他,愛死他了。不痛快也願意。”
安迪聽著搖頭,如此不可理喻。“需要我幫忙嗎?”
“你幫不上。你只要把我說的保密就行了。嗷……我愛他……”
安迪進一步覺得不可理喻。但心裡相當佩服曲筱綃敢說敢愛。起碼,她一遇到難題就想逃避。是不是該學學曲筱綃?
曲筱綃送走安迪,眼淚一擦,將車子送到朋友開的車行。朋友親自趕來接待,一看趙醫生的代步車就笑了,“扔掉,換輛新的,你改的音響都值這車價了。不高興改這種車。你看看這兒滿場子的車,輪子都比你的車價高。”
“朋友,低調,儂懂伐?做隔音,換音響,就這樣。帳單我來,速度要快。”
“男朋友的?很帥?”
“沒錯。我好愛好愛他哦。”
“乾脆給他換輛車,你又不是換不起。寶馬3系起檔,讓人家帥哥也風光風光。”
曲筱綃一臉色迷迷地飄走,“不換,寧可把買車錢都花在改裝小破車上也不換,他喜歡那調調兒。”
曲筱綃的朋友莫名其妙地看著曲筱綃的背影,吩咐接待員,只要不是曲筱綃來提車,千方百計扣住人,第一時間通知他來圍觀帥哥。
邱瑩瑩正上班呢,眼睛偶爾開個小差,竟然瞥見應勤的身影。邱瑩瑩大驚,下意識地揉揉眼睛,往櫥窗外再看,果然是應勤,雙手插褲兜裡,在街對面彷徨,兩眼一直看著咖啡店。邱瑩瑩懷疑自己白日做夢,趕緊過去捅捅店長,問店長對街是不是有個穿棕色外套的年輕男子。店長一看,認識,“你男朋友?”
“真是他?不是我看錯?”
“沒錯啊,現在脖子縮縮走了。吵架了?”
“分手了。人家都已經找到新結婚對象了,商量著結婚呢。”
“哦,那還來找你乾嗎。臭男人!吃著碗裡盯著鍋裡。這年頭是男人都想養小三兒了。”
“是哦,他不是見我像見鬼一樣的嗎。”
邱瑩瑩百思不得其解,但心中有股暖流開始盤旋,會不會。應勤發現那個對象不好,開始想起她的好來了呢?會不會,應勤回心轉意了呢?
雖然關雎爾幫忙,刪了她手機裡應勤的號碼,可那個號碼早已鐫刻在她的記憶,怎麽抹得掉。邱瑩瑩毫不猶豫地拿出手機,給應勤發去一條短信。“你找我嗎?”
可她不知道應勤已換了手機號碼。短信發出後。如石沉大海,直至下班都無回復。邱瑩瑩這一天班上得精神恍惚,魂不守舍。多次做白日夢,仿佛見到應勤又出現在窗前。
邱瑩瑩不敢去請示樊勝美,因為擔心,樊姐會果斷命令她不許跟應勤聯絡。甚至還可能像店長一樣,痛罵應勤一頓。他們都將應勤視作敵人。唯有她不覺得。邱瑩瑩只能將今天的事保存在心底,對誰都不敢說。但她心中的希望之火死灰複燃。下班路上,她精神煥發,即使應勤沒有回電。可他人出現了,沒再像躲鬼一樣地躲她了,邱瑩瑩有信心。她進去咖啡店推銷的時候。臉上又有了自然煥發的笑容,雖然她自己並不知道。
說來。應勤真是她的幸運星。應勤只是在店門口出現一下,她的生意運又回來了。
包奕凡送走秀媛院長,回到安迪的2201睡覺。睡醒過來,他隱隱意識到,他這回的作為在安迪心裡可能是大錯特錯。只是,安迪容忍著他。容忍!這兩個字眼兒讓包奕凡如百爪撓心。尤其是當他現在置身事外,再冷靜回頭看昨天發生的事,作為一個每天都在運籌帷幄的決策者,他自己也意識到昨天的感情衝動破壞了事情的整個布局。想想昨天的一意孤行,包奕凡有點兒汗顏。帶著點兒汗顏回想今早與安迪相見,人家一句都沒怪他,仿佛事情本該如此,而在現場如手術刀一般乾淨利落地處理善後。而那時他卻再次不冷靜,衝動地領著同樣衝動的秀媛院長離開現場,將安迪一個人,一個孕婦,丟在現場處理他造就的爛攤子。
包奕凡渾身發燙,躺不住了。他自視甚高,而他昨天到今天的表現,讓安迪直接就無視了他,安迪那表現很明確地表示:她不指望他,只要他不搗蛋。這就像他平常對那些傻缺的態度。包奕凡在床上坐立不安,尤其是他想到了安迪的智商。而今天他領教了安迪異乎尋常的理智。他在安迪眼裡,究竟是什麽角色?包奕凡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得了。
打開手機,接通電郵,忙碌讓包奕凡漸漸平靜。可心裡那一朵心虛的小火苗始終不曾熄滅。他稍作休息,上廚房給自己做點兒吃的時候,安迪來電。包奕凡看著顯示又是一陣汗顏,竟然輪到安迪主動打給他。他只能撒了個小小的謊。
“安迪,我剛剛醒,我們可真心有靈犀。這會兒不忙?我過去找你喝下午茶?”
“我這兒剛剛告個段落,大約一個小時之後可以結束。你下樓取車來接我可以嗎?早上坐一趟公交才發現孕期對各種氣味有點兒不適應。”
“你早上坐公交?”
“是啊。打車的味道也不好受。最近比較脆弱。”
“我是問,你早上坐公交去的?”
“坐出租去的啊,那地方偏僻,你知道我路癡的。回來等不到出租車,只能上了公交。晚上回家不想打車了,既然你在,捉你當差,可否?”
包奕凡再度汗顏,他早上竟然沒留意安迪沒開車來,反而衝動地駕車離開,將安迪扔在冷僻角落,不得不坐公交回城。像她那種還沒顯身形的孕婦,估計上車都沒人讓座,得一路忍著孕吐辛苦罰站。
包奕凡心知,要是他家女親戚遇到類似情況,他一準義憤填膺地說,要那種男人何用,拗斷。可今天,他成了那種向來被他鄙視的男人。而聽安迪的語氣,竟然並未覺得有什麽不妥,反而與他好好商量晚上去接她,仿佛早就看死他就是那種沒用的男人,不能強求。而且,在安迪心目中,他恐怕還是惹事的沒用男人。那種形象,市面上又叫小白臉。
包奕凡遭遇這輩子前所未有的自信危機。
他滿心忐忑地開車上路,一路在想,要買束花嗎?要開口道歉嗎?晚上怎麽安排?……他一向花樣百出,此時竟有些腦袋僵化。最終,他什麽都沒做,蔫蔫兒地開車到安迪所在大樓門口,等他看到拎電腦包在路邊等候的安迪,不禁心虛地看看時鍾,確定自己確實沒遲到,沒有因為心不在焉與出門換裝洗漱而遲到。
他發現自己沒自信得像個小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