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漫天,雀鳥啁啾,翰林院亭台樓閣沐浴在了一片混沌金光當中。
相比其他內廷機構,翰林院要清閑許多,掛著學士之銜的劉禕之、范履冰等人各有公務,鮮少前來院內,而其余待詔們除非帝王召見,一般也是呆在各自的公事房無所事事,以至於大唐官場流行著一句俗話“要清閑翰林院,點卯品茶看書卷”。
當然,凡事皆有例外,目前負責撰寫《孝經》的應賢院便是印證了這句話,成翰林院內忙碌的地方。
“解琬,你昨日撰寫的那一章我已經看了,有幾處仍是值得斟酌,你再拿去好好修改一下,明日送給我過目。”
“是,上官學士,我這就拿去修改。”
“還有你,郭元振,專心一點用心一點,昨日送來的書稿竟有錯字,這可是不該有的錯誤啊。”
“諾,學士放心,在下今後一定會更加仔細。”
上官婉兒輕輕頷首,又將目光轉向了一乾書吏,沉著小臉言道:“還有你們,收集的撰書資料為何竟是參差不齊?讓你們選其精華去其糟糠,就不明白我的意思麽?難道真的要我親自跑一趟弘文館?”
聞言,其中一名書吏頗為委屈地言道:“上官學士,並非屬下虛應故事,而是弘文館那些人實在太可惡了,我們前去的時候總要等上許久,方才打開藏書閣之門,時間緊急因此抄寫書料非常忙亂,才會有所失誤。”
上官婉兒柳眉輕輕一挑,言道:“竟有此事?我記得先前可不是這樣的啊!”
書吏也是滿臉地疑惑地開口:“侍詔,也不知是否是屬下多心,這幾天弘文館之人似乎對我們頗為冷漠,許多時候都是愛理不理的,屬下也想不透其中緣由。”
上官婉兒略一沉吟,言道:“那好,今日我親自前去一趟,與弘文館館主談一談,陸待詔,你與我同去。”
陸瑾立即點頭應命。
待到上官婉兒和陸瑾離去之後,郭元振捧著被上官婉兒述之有錯誤的手稿,良久之後不禁沉沉一歎。
這時,解琬走了過來,瞧見郭元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落座在他的對案,輕聲問道:“元振,怎麽回事?以你的仔細,書稿竟會出現錯字?真的讓我有些不敢相信啊!”
“能有什麽事,心緒不寧而已。”郭元振細長的手指一敲案幾,歎息道,“解郎難道不知現在國之大政全決於東宮,天后已經失勢了麽?”
解琬聽得心頭一跳,左右環顧見無他人在旁之後,方才低聲言道:“自然知道,據說是天后面對宰相以及宗親的咄咄逼人,主動讓出了權力,同意讓太子監國理政。”
“所以說,現在朝廷風向變了啊!”郭元振又是一歎,沉吟半響眼眸中閃過一道精光,悄聲言道:“你可知為何弘文館會刁難我們前去查閱資料的書吏?聽聞前不久天后帶著上官婉兒與陸瑾前去東宮,將《孝經》前面五章送給太子一睹,太子看了以後隻說了一句話‘本太子何須讓人教導孝順之道’,便將書稿擲在了地上,如今太子掌握監國大權,以他厭惡《孝經》之心,自然會對《孝經》一書多加阻擾刁難,弘文館館主許叔牙曾與太子一道修撰《漢書》,本是太子親信,太子一朝得失,他自然也威風起來,刁難應賢院自然也是常理之中。”
說到這裡,郭元振大感沮喪,輕歎言道:“從目前形勢來看,天后失權已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你我撰寫《孝經》無異於得罪了東宮,這次真是上錯了船啊,以後必定是官運晦澀。”
一席話說來,解琬聽得是良久默然。
的確,郭元振說得非常不錯,以他們這樣通過科舉還未授職的官吏,冒冒失失卷入天后與太子的權力惡鬥中,又貼上了‘北門學士’的標簽,在天后失勢之後可以說已是自絕於官場成為了棄子,東宮勢力和宰相勢力都已經容不下他們,前途實乃一片渺茫。
心念及此,解琬沉沉一歎,拍了拍郭元振的肩頭以示安慰,一時間卻不知說什麽才好,半響才言道:“元振,當初你我為了成為北門學士,可是費了一番很大的功夫,是天后欣賞我們,拔擢我們,才給了我倆撰書揚名於青史的機會,在下自認為飽讀詩書,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道理也明白,當此之時不管情況如何,我都覺得需對天后所交給我們的撰書任務盡心盡責,方能對得起士子氣節。”
郭元振愣愣地盯著他,似乎被解琬言語觸動,又似乎滿含猶豫,半響才搖手而歎道:“罷了罷了,就當你說得很對,不過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解兄,你我終歸是要想想自己的後路。”說完之後,抱著手稿慢慢去了。
解琬看著他的背影良久默然,不知過了多久方才喟歎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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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文館地處皇城,位於門下省之內,上官婉兒與陸瑾兩人從翰林院步行而去,倒也有不小的距離。
行進在宮城夾道上,兩人都沒有說話,唯有腳步踩在青磚地面的聲音極有節奏的響起。
自從那日與陸瑾出宮之後,上官婉兒還是首次與他單獨相處,不知不覺中,她不禁又回想到了在河南府衙門前的那尷尬的一幕,人山人海中無可奈何地與陸瑾緊緊貼在了一起,身體摩挲心跳如鼓,那種猶如醉酒般的醺醺然感覺,使得她這幾天總是心緒不寧芳心如麻,昏昏然如在懵懂之中。
別看上官婉兒在應賢院指揮若定的模樣,但在面對陸瑾的時候,那股指揮若定頃刻便煙消雲散,上官婉兒希望能夠與他單獨在一起,卻又害怕與他單獨在一起,這種矛盾心態,是她從來沒有體會過的。
就比如剛才,她明明可以一個人前去弘文館,卻鬼使神差地讓陸瑾與她一並前去,然而此刻與陸瑾同路,卻又是暗自後悔又是心內羞怯,一時之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不過,上官婉兒卻明白陸瑾乃是一個謙謙君子,否者那天也不可能在與她如此親密之下坐懷不亂,而是選擇躍出人群,現在回想起來,他腰間那把折扇真是有些古怪,可惜當時只是輕輕一握,就被他突然打斷,以至於未能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