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陽光給人格外溫暖的感覺,看一眼都讓人覺得分外舒服。原野應該已經變成了金黃色,野兔在田間跳躍,尋找著一切可以儲存的食物拖回洞裡,準備挨過寒冷的冬天。
徐平看起來正襟危坐,一絲不苟,實際上早已魂遊天外。
“以銅三分,鐵六分,余一分參酌使新鑄錢與原銅錢等重。以此秘法,原鑄一錢所需之銅,可以鑄三錢。如此一來,國用不乏!”
許申滔滔不絕,手裡舉著那黑漆漆的一塊膽銅片,滿面紅光,越說越是興奮。
說完目光炯炯地看著程琳:“省主,某此議如何?”
程琳看著許申手裡的膽銅看,沉默了一會道:“你這秘法果然可行?”
“當然可行!省主且看,我手裡這物事,便是銅鐵雜成!”
許申說著,把手裡的黑塊在椅子裡磨,裡面便現出銅色,再磨,又現在鐵色。
程琳也不知道許申手裡到底是什麽東西,說的到底有幾分可行性,一時沉吟不定。用鐵代銅,歷朝歷代主管財計的官員無不夢寐以求,到了五代時候,後蜀和閩越等地終於把這相法付諸行動,在轄地廣鑄鐵錢。然而鐵比銅不知便宜了多少,想讓鐵錢跟銅錢一樣值錢,天下人又不是傻子,怎麽可能?最終鐵錢是鐵錢價,銅錢還是銅錢價,反而鐵錢又重價值又低,比銅錢更加不便,最終催生了益州交子的誕生。
見許申看著自己兩眼放光,滿目期盼,程琳也不好駁了他的興頭,對任布道:“副使以為這可行否?不妨說來參詳。”
任布剛開始也被許申說得頭暈,沒想到他今天是有備而來,竟然還有這妖法。聽到程琳問自己,任布冷聲道:“用鐵鑄錢自然就是鐵錢,如何能夠當成銅錢用?卑職以為不可行!許判官提這方法,與鑄當十大錢有何區別?一樣是虛錢!”
任布雖然是與許申鬥氣,說法未經仔細思考,徐平聽得還是暗暗點頭。這話才是說到了點子上,銅鐵雜鑄,終究還是與當十大錢一個道理,都是虛錢。
自第五琦鑄大錢,中國的官員便有了虛錢的概念,即不管錢本來的價值如何,由朝廷強行規定一個價值尺度,這個價值尺度就是所謂虛錢,以與真正銅錢代表的實錢價值相區別。用徐平前世的話來說,就是發行的貨幣由一般等價物的貨幣變成了信用貨幣,後來的交子會子等紙幣都是這一概念的延伸。信用貨幣實際是後世貨幣發展的方向,概念提出得相當超前,要命的是唐朝官府既沒有為這貨幣提供信用,更沒有保證信用不迅速貶值的方法,使虛錢成了一個笑談,後世的反面典型。
貨幣是一種特殊的商品,充當價值尺度和流通手段的功能。徐平默默背著前世學來的這些基本概念,想著用怎樣一種方式與別人交談。
自石全彬找了徐平,說是許申有可能提出銅錢雜鑄,徐平就認真考慮了這個問題。
時代的局限,這個年代的人還是搞不清楚貨幣在商業活動中的本質,才會去迷信什麽秘法。一旦搞清楚了,問題也就變簡單了,如果是實物貨幣,那就老老實實地不要搞這些邪道,想方設法保證貨幣的價值穩定。如果要變成信用貨幣,那就老老實實地想辦法提供信用支持,這種邪道依然沒用。
人的活動是複雜的,變化無常。其實就是在徐平前世誰又敢說把貨幣搞清楚了呢?每當人們認為自己搞清楚了的時候,總會出現一些奇怪的東西讓人目瞪口呆。
不過跨越一千年的時間,徐平對貨幣的理解在這個時代是足夠用了。
任布和許申爭吵起來,各自引經據典,互不相讓。程琳心裡也拿不準,隻好看著兩人爭吵不休。惟有徐平心中有底,閉目養神。
好大一會,任布和許申兩人吵得口乾舌燥,終於停了下來。
一邊監議的郭勸心裡暗暗叫苦,這連篇累牘的廢話,是寫在文狀上呢,還是直接刪掉?還是最後請程琳定奪?實在是讓人頭痛。
程琳看著一邊喘氣一邊恨恨地望著對方的任布和許申兩人,又看看一直一言不發的徐平,沉聲道:“徐史館,你覺得銅鐵雜鑄錢如何?”
徐平躬了躬身子,沉吟了一下。
許申的秘法來自閻文應,而閻文應的背後則站著一個巨大的影子。中書為什麽會把任布的鑄當十錢提議發到三司來議,許申為什麽在這個時候提出用秘法鑄錢?那個影子在徐平眼裡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呂夷簡,為什麽要這麽做?要借這個機會插手三司?程琳性子強硬,這些年三司發展得也順利,特別是最近兩年,三司使的上朝班位發生了變化,日常奏對裡必然有他的一個班次,獲得了與皇上直接對話的權力,程琳對中書門下的宰輔們也就不那麽恭謹了。
也許是因為如此吧,呂夷簡在宰輔中現在面對李迪的挑戰,宴殊執中觀望,兩不相幫,單靠王隨和宋綬的支持,樞密院那裡又都是油潑不進的主,呂夷簡有些乏力。這個時候,地位日異突出的三司使的態度就變得極為重要,最少也相於一個參政樞密的分量。
但肯定一點,呂夷簡對這秘法也沒有信心,不然按他的行事風格,早就借提鑄當十錢的借口拿下了任布,讓許申直接就任鹽鐵副使,強推銅鐵雜鑄錢。再借這政績拿下不聽話的程琳,換上自己中意的人選。哪裡會像現在這樣小家子氣,讓兩個三司的中層官員出面爭得你死我活,他悄悄隱在背後,生怕被許申失敗拖累。
太后在時,徐平失意,呂夷簡曾經幫過徐平,當時雖然做得隱蔽,但呂夷簡又不是開善堂的,後來通過其他渠道讓徐平知道了這一點。
見程琳靜靜地看著自己,徐平暗暗下了決心。官場免不了交易,但不能用自己的政治前途回應別人的善意。如果有一天,徐平也不介意在適當的時候幫一下呂夷簡,但絕不是在這個時候,自己剛剛上任,各方都在盯著自己表現的時候。
徐平只是一個剛剛踏入京城官場,毫無根基,立有大功的邊疆強藩。還遠遠沒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指黑為白的實力。他惟一能做的,就是堅持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絕不用原則作交易,更何況呂夷簡當時只是順手幫忙,籌碼也遠遠不夠。
“省主,卑職以為,任副使所言為是!”
徐平躬身答話,話一出口,其他人都一起吃驚地看著他。
徐平不管別人怎麽看,繼續說道:“鐵終究是鐵,銅終究是銅,再什麽秘法,雜鑄在一起,也不能把鐵變成銅。一文錢隻所以能買如許貨物,是因為那是銅錢,鐵錢是斷不可能與銅錢等值的。說到底,銅鐵雜鑄與鑄大錢一般無二,都是虛錢。虛錢當實錢用,就是朝廷強行括民財,要括民財,何必用這遺害後世的辦法?高估科配,低價和糴,甚至從豪門富戶那裡借貸,哪一種辦法都能從民間擠出錢來。這些辦法不過亂在一時,濟一時國用,再怎麽也比敗壞錢法遺毒後世強得多。”
見三人臉上的表情五彩紛呈,各具精彩,徐平沒有理會,高聲道:“是以,卑職以為,鑄當十大錢,雜銅鐵鑄鐵,都不可行!”
許申咽了口唾沫,可算是把徐平的話聽明白了,這小子今天是要出風頭,另唱一台戲啊!真行啊,這才來三司幾天,就想扯旗造反了!
舉起手中的膽銅片,許申站起身子,高聲道:“我有秘法,以藥化鐵,與銅雜鑄,就是真銅!以此鑄錢,與其他錢一般無二,怎麽會是虛錢?”
徐平淡淡地道:“秘法?當年我是白身的時候,在中牟打理田園,也曾有兩個陝西人說是有秘法,能夠化銅為銀。說得比今天許判官還要天花亂墜,多少豪門富戶跟著那兩個人燒煉藥銀,結果呢?白花銀錢,中騙子奸計罷了!”
程琳點點頭:“這事我也聽說過, 群牧司裡的兵士還亂過一陣。”
許申漲紅了臉:“你說我這秘法是騙人?豈有此理!這秘法是我親眼所見,現有銅鐵片在這裡,怎能與騙人的妖法混為一談!”
“大千世界,無奇不好,世間奇人異術所在多有。不過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終究是要親眼見過才能當真。朝廷一向禁妖法作亂,我們身為朝廷官員,更應謹慎。許判官手裡的所謂鐵銅片,不過是銅包鐵而已,寺廟裡的佛像還是金包銅呢,難不成還相信有化銅為金的秘法?銅鐵雜鑄,你總要鑄出錢來才作數。”
“徐史館也認為,這秘法當真可行,可以用來鑄錢?”程琳問道。
“不,即使秘法可行,也不能用來鑄錢。那樣鑄出來的錢即使能當真錢用,與真錢差的價錢也只是這秘法的價錢。秘法總有敗露的一天,而鑄出來的錢卻流布天下,積年下來,不知有多少。到了那一天,秘法不值錢了,錢也就不值錢了,豈不天下大亂?”
許申見徐平一定要與自己作對,看著他眼睛不由紅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