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跟著,見呂夷簡站住,便從袖子裡遞了書狀過去,口中道:“今日開封城內燃燈放煙花,為防意外,下官命屬下兵士到各坊場防火燭。結果在榷貨務發現有交引鋪勾結務內公吏違命以茶引換茶,判官韓綜寫得有書狀在此。”
呂夷簡從徐平袖子裡接過書狀,直接收到了自己袖子裡,也不展開觀看,只是隨口問道:“那家交引鋪牽涉到了朝裡哪位大臣?”
“中書張相公,宣徽院楊太尉。”
呂夷簡聽了徐平的話,愣了一下,臉上神情不變,問道:“牽涉得可深?”
徐平歎了口氣:“鋪裡有兩位主管是他們兩家的乾人,這本來沒什麽,可交引鋪的東家直接就有他們兩家,隻怕——”
呂夷簡點點頭,示意徐平不用再說下去。
執掌朝政多少年,呂夷簡怎麽可能不知道朝裡權貴大臣們斂財的路數,就是他自己的家裡,也有好多位乾人在外面經營生意。這種事情此時的人們早已經習以為常,出去做生意聚財總比直接貪汙受賄好,最少面子上好看,當然前提是別被人抓住把柄。
別說是大臣家裡,就是普通百姓都知道錢放在家裡容易貶值,家裡有點閑錢的都放出去借貸生息,或者是投資各種商業。這是此時的社會風俗,開封府這裡尤為嚴重,就是外面上街道上開的店鋪,也有很多都有幾家股本在裡面。
但官員到底不是百姓,只要職務相關,參與的生意幾乎離不開以權謀私,只是程度輕重不同罷了。為了避嫌,他們都是借乾人的名義參與,自己只是與乾人分利。像張士遜和楊崇勳這兩家竟然直接以自己的名義直接參與進去,牽連到了只能怪他們自己不謹慎。
楊崇勳是武臣,一向以貪錢著稱。尤其是在真宗皇帝病危的時候,告發了寇準和周懷政密謀以太子監國,奉真宗為太上皇。此事確立了劉太后垂簾聽政的地位,幫她渡過了最大的危機。劉太后當政的時候深受賞識,做事也沒有顧忌,做出這種事來還想得通。
張士遜一向做事還算謹慎,也出來這種事情就真不知道讓人說什麽了。
說來說去,還是可能與張士遜的個人經歷有關。他家在京城裡面根基太淺,既沒有理財的經驗,也沒有太多的路子,家裡面的人跟著楊崇勳家裡行事,出了這種致命破綻。
張士遜的父母早亡,由姑姑撫養長大,長大了後事姑如母。早年家境貧寒,讀書於武當山下,受教於嵩陽張恕,二十八歲時中淳化三年一甲進士,與丁謂和王欽若同年。
不過那一年的一甲進士空前絕後的水,及第的有三百一十三人,一甲竟然高達三百零二人,其他十幾個人全為二甲,能把其他屆進士氣死。
張士遜實際排名二百六十,早年的官路並不順,五十多歲當了二十多年官才到著作佐郎,邵武知縣。與徐平一中進士授的官比,本官比徐平的將作監丞隻高一階,差遣還不如徐平的大州通判,這二十多年官簡直就是白當了。
也正是在那個時候張士遜遇到了自己的貴人,任滿回朝述職的時候,拜訪翰林學士楊億,得到訪識,舉薦為監察禦史。從此之後一飛衝天,僅用十年時間位列宰執。
張士遜的經歷充分說明了這個年代,哪怕是進士出身,也一樣朝裡有人好做官,不然的話可能就一輩子在州縣官員的任上調來調去,六七品官做一輩子。張士遜能夠有今天的地位,首先當然是能力不差,然後就是有福氣,活得夠久。不是每個人都能熬到五十多歲還有足夠的壽命去改變自己命運的,
哪怕是官員,很多人也活不到這個歲數。也正是因為如此坎坷的經歷,張士遜盡管已經有幾次位至宰執,家裡在京城還是沒有什麽根基,以至於鬧出這種笑話來。
呂夷簡收了徐平的書狀,本待要回去,臨走前突然起意,回頭問徐平:“大臣家裡牽連到了這種不法情事,朝廷總不能視而不見,你以為該如何處置?”
徐平恭聲道:“下官何等身份?哪裡敢談論此等事情!不過,在下官看來,張相公和楊太尉兩家雖然事相同,情卻不同,還是應當分別對待。”
呂夷簡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回到自己位子上去了。
徐平出了口氣,這個燙手山芋可算是扔了出去,呂夷簡怎麽決定已經跟自己和三司都沒有關系了。三司只是盡自己的職責,最少從表面上看,沒有想著去整誰。
再者說,這次具體去做事的韓綜也不是一般身份,朝廷處理起來,可以不顧忌寇瑊這個三司使,卻不能不顧忌他。
韓綜的父親韓億此時任禦史中丞,執掌台憲,不是尋常大臣可比。更重要的是韓綜的母親是前朝宰相王旦的長女,王家此時雖然比不上呂夷簡的呂家,卻也相差不遠。
韓億跟張士遜一樣,中進士之前是個窮光蛋,跟李若谷一起到京城考進士,兩人的財產加起來只有一張鋪的席子,一張蓋的氈,割開一人一半,晚上勉強過夜。白天出去拜訪親友,去韓億認識的人那裡,李若谷扮成仆人,去李若谷認識的人那裡,則就反過來。
中了進士之後,王旦賞識韓億,不顧家人的反對,把因為擇偶標準太嚴一直沒出嫁的長女嫁給他。韓億是喪偶再娶,前妻已經有了一個兒子,所以韓綜雖然不是韓億長子,卻是王旦的第一個外孫,身份不比一般人。
官場裡面都是親戚連親戚,有的時候沒什麽用,有的時候卻非常有用。
見呂夷簡離去,徐平看看此時會宴的群臣秩序已經亂了,便準備回自己位子上去。
正在這個時候,最前列主位上的八大王趙元儼看見徐平,高聲喊道:“永寧侯,你近前來,我有話對你說!”
趙元儼此時地位尊貴,恩寵無以複加,就連讚拜不名、劍覆上殿這兩個前朝權臣最標準的配備都帶在身上。不過他只有禮儀名眷,不參與政事罷了。
這種場合眾目睽睽,徐平本不願生事,如今被點了名字卻沒有辦法,隻好硬著頭皮上前。到了位子前,深施一禮:“下官徐平見過荊王。”
趙元儼道:“聽說你家裡藏得有好酒,外面人等閑不賣給他們,是也不是?”
徐平道:“都是外人亂嚼舌頭,我家裡多年都開酒坊,好酒是有一些的。不過那也就是陳得年數長一些罷了,與店裡賣的酒並沒有多少區別。”
趙元儼瞪起眼睛道:“你這話說得真真假假,可是不那麽實誠。我小孩兒常去你家裡作客,每次回來都說請他的酒甘醇無比,年節的時候帶回家裡幾瓶來,果然味道非比尋常。我把那幾瓶喝光了,著人出去買,卻再也買不到那麽醇厚的。問起來才知道,原來你家裡藏得有好酒不拿出賣,專門自己享用的。”
徐平能說什麽?開酒坊的,要是沒點非賣品,格調就上不去。所謂外面買不到的好酒,無非是這麽多年一點一點存下來陳著的,再加上最近勾兌技術越發成熟,口感和香氣越來越出眾罷了。不過這種事不能明著承認,不然都來自己家裡要酒怎麽辦?
趙元儼早已人老成精,哪裡會不知道這種道理?不過酒他還是要喝,對徐平道:“不管你家裡藏了什麽好酒,就是年前我孩兒帶回家去的那種,明天賣我幾十瓶!”
徐平道:“既然大王喜愛,明天我便回家查點,如果存的數量夠,著人送到府上就是了。不過這酒是多年陳下來,數量著實不多。”
“你家父子又不愛喝酒,存著有什麽用?招待客人哪裡用得著那等好酒!你隻管拿來給我喝,我府上又少不了你家的價錢!”
徐平只能含含糊糊地應承。
在前世,徐平聽多了以這位八大王為原型的八賢王的故事,但真接觸起來,就發現真實的八大王遠沒有八賢王那麽可愛。
趙元儼名望地位自然是沒得說, 就連在契丹都能止小兒夜哭。但與戲文裡的八賢王動不動就手持金鐧上打昏君下打奸臣不同,趙元儼基本不操心政事,也正是因為不操心政事才有現在的名望地位。如果真地像戲文裡的八賢王那樣什麽都管,他現在估計已經被擼了王爵,發配到哪個邊遠小州編管了。
宋朝對皇帝的位子可是看得極緊,越是跟君主親近,越是不能管事,一不小心犯了這個忌諱,可能會把小命都搭進去。
趙元儼為人很精明,最明顯的就是劉太后當政的時候,他知道太后不是皇上的親生母親,裝瘋賣傻不上殿,故意疏遠關系。劉太后一故去,趙元儼立即入宮告訴皇上趙禎,他的親生母親是誰,死的不明不白,差點導致劉家讓趙禎一鍋端了。
兒子趙允初跟徐平的父親徐正走得近,趙元儼不但不阻止,還特意促進這種關系。一是利用這個機會與李用和家走近,再一個也是看好徐平的前程。
今天把徐平叫過來說話自然也是存了這種小心思,顯示兩家關系不一般。當然,他也真是想喝徐家藏著不賣的酒。作為親王,他的才華不能用在國事上,吃喝玩樂便就是惟一的選擇了,有好酒喝不到哪裡能夠忍受,皇宮裡的好酒還得由著他喝呢。
荊王府上每年的花費驚人,巨額的俸祿和公使錢都不敷開支,還年年向朝廷府庫借貸,借了還不還,都是攢幾年數額大了讓皇上直接免了。為了荊王府的借貸,三司不知跟趙元儼扯了多少皮,最終還是皇上從內庫掏錢代他還了。
這樣的八大王,徐平也只能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