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位於城西的小院裡,溫暖的陽光鋪灑下來,幾隻小麻雀沐浴在陽光中,在地上蹦蹦跳跳,不時抬頭看一下旁邊圍著桌子坐的幾人。
冬天已經到了尾聲,春天即將來臨,院子中的大樹雖然還是光禿禿的,伸展在日光中的枝條表皮卻已經泛出了綠色,春天的氣息在萌動。
徐平手裡拿著筆,看著桌子上的一張紙,上面已經寫滿了字。這是過些日子要出的第一本關於錢法的書的內容,今天休沐,徐平特意找了約稿的同僚進行商討。
第一本書,沒有人知道效果會怎麽樣,徐平沒找那些大人物,只是托付同年和編修所的屬下。如果能夠引起注意,便會吸引更多的人參與進來。
徐平自己作序,這些人裡他的官職最高,爵位最高,有這個資格。無非是從貨幣的起源講起,這一點中國的古代文獻很靠譜,從古時候的以物易物到貝幣銅幣等等源流基本講得一清二楚。而後約略講述各朝的貨幣演變,各種得失,尤其是著重講述在唐朝時鑄開元通寶錢,錢法為之一變。唐朝以前的銅錢本質是實物貨幣,只要重量合乎要求,形狀合乎規製,實際是允許私人鑄造的。至“開元通寶”流通,不但是確定了後世銅錢的重量和形製,而且也就此把鑄幣權收歸國有。也正是因為這一變化,在唐朝出現了多次重寶之類的信用貨幣雛形,雖然都以失敗告終,卻還是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最後提了一下現在遇到的問題,與歷史作對比,說明自己編這一套叢書的意義。
依徐平對這個時代的了解,把自己後世那一套直接端出來是不能服眾的,只要引導著大家參與討論,總能得出正確的結論。這個時期正是新一代的知識分子踏上歷史舞台,各種思想學說層出不窮的時候,也有討論這些問題的思想氛圍。
而後定下來的有韓琦的《西蜀鐵錢記》,從三國劉備鑄大錢開始講起,分析四川那裡為什麽會通行鐵錢,直到最近已經穩定下來的交子,重在歷史考據。
交子在中國歷史上實在是大名鼎鼎,徐平前世學歷史這是重中之重。不過到了這個年代他才知道,交子實際上特指的是鐵錢,即使作為紙幣,也是鐵錢系統的一部分,並不能通行全國。實際上在整個宋朝,交子都是鐵錢的一部分,只是後世用來作為宋朝紙幣的代稱而已。其他的銅錢區,紙幣是不用交子這個名字的,都有特定的名稱。
緊跟著韓琦的文章後面,是王堯臣的《西蜀鐵錢論》。內容是與徐平商量過的,已經初步涉及到了貨幣的本質,只是沒有明確點明價值尺度和流通手段而已。
隨著最近三司的人事變動,王堯臣調任為度支判官,也是條例編修所的一員。
此外還有方偕的《錢荒論》,他多年在地方為官,又在三司任職,與徐平多次商討之後,漸漸清晰了現在季節性錢荒的本質,寫這個也合適。
定下來的還有曹穎叔的關於銅錢外流的文章,他多年在河北為官,對宋朝銅錢大量外流到契丹等國有明確的認識。
最後是王彬寫的銅錢貨幣與金銀的區別。
徐平前世曾經學過一句話,金銀天生就是貨幣,而貨幣不天生是金銀。這話理解起來可以寫出長篇大論,但在這個時代有一點很容易就看出來,那就是與別國的貿易一般使用金銀,要麽就是以物易物。作為天生的貨幣,金銀在國際貿易中的地位無可取代,這是與銅錢貨幣的根本不同。
徐平前世歷史上的貨幣體系因為是源自歐洲,小國林立,經濟嚴重依賴外貿,所以金銀具有特殊的地位。而對於大一統的中原王朝來說,有統一的政權為貨幣做信用保障,對金銀並不怎麽依賴。而對外貿易又常年是順差,金銀是流入的,更沒有對金銀的渴求。
王彬本家是高麗的實權豪族,對外貿的理解是別人比不了的,所以由他主筆。
這些人最近經常與徐平商討錢法的問題,看問題的角度已經慢慢轉變,開始逐漸摸索到了貨幣的本質,言論也與一般的文人士大夫區別開來。這些人本來就是這個時代的精英,除王堯臣和韓琦外,都是多年在地方為官,從政經驗豐富,對徐平的言論也比其他人更加容易接受。如今聚到一起,日夜交談,思想正發生著根本性的變化。
不遠處有濃鬱的肉香飄來,王拱辰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
徐平看見,把筆放在桌上道:“好了,大致就這麽定下來,諸位盡量在上元節前完成初稿。乘著節日,我們聚在一起商討一下各人的文章,看看需要什麽改動。讓住,我們寫的是講錢法的文章,只要把問題講清楚,文采不需要求過分追求。”
徐平已經決定了,要把這一套錢法的叢書搞成後世雜志的樣子,定期發行。眼前的這些人以後要習慣被催稿,被退稿改稿,當然也要習慣領取稿費。
稿費這個年代稱為潤筆,依身份名望不同價錢也天差地遠。價錢最高的自然是被稱為清貴之職的兩制詞臣,他們就連奉命撰寫的製敕也是有固定價格的。
徐平自回京後的歷次升官,升兵部郎中還好,不到給事中不用給錢,封永寧郡侯花出去了五百貫,母親張三娘和妻子林素娘的誥封花得更多,加起來超過一千貫了。這錢都是明著必須花的,舍人院那裡立得有太宗時候刻好的價格表,升了官就得乖乖去給錢, 舍人院的官吏人人有份。
至於私下裡的潤筆費就更是驚人,有點名氣的為人撰寫墓志銘神道碑,動不動潤筆就以數千貫計。對於那些大家來說,光是靠這一項就足以生活無憂了。
也正是因為如此,徐平招攬來寫文章的要麽是剛入仕不久還沒有名氣,如王堯臣和韓琦,現在的文章賣不出價錢去。要麽就是不以文采知名,如方偕、曹穎叔和王彬之流,吏事那是門清,文章卻不入方家法眼,也沒人送潤筆給他們。
第一本書裡面的文章,徐平給每人一二十貫也就說得過去了。剛開始可是要徐平自己向裡面搭錢,等到什麽時候影響大了,才有可能不做這賠錢生意。
幾個人七手八腳把桌子上的東西收拾乾淨,小廝端了煮好的羊肉過來,順便開了一瓶徐平莊裡藏的好酒。
肉已經煮了一兩個時辰,軟爛酥滑,酒是兌好的陳年好酒,香氣撲鼻。
跟著徐平乾事別的不說,吃的喝的從來不會馬虎了,小官們也願意隨著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