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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貴》第二十九章 生活不易
“常理?”徐平看著王沿,見他脖子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一副寧死不從的樣子。≯ 1小說 ≥ ≤﹤≤≤﹤≤﹤≤

 一進三司,就跟主管設案的劉沆鬧別扭,到出了城,又跟自己別扭起來。徐平知道他想的是什麽,因為河北開渠的事情,剛剛在朝廷裡露了臉,意氣風地調到三司來,王沿原想的是從此可以揚眉吐氣了,不想卻又有個徐平壓在頭上。作為三司使的寇瑊高高在上也就罷了,同為副使,就連徐平也各方面壓他一頭,這他就不爽了。

 或許王沿的意識裡並沒注意到這一點,但在內心深處,必然是有這個意思,不然他的舉動就沒法解釋。又不是剛剛出仕的年輕人,都是在官場上摸爬滾打幾十年的人了,應該輕易不再跟人鬥氣才對。

 徐平笑了笑,對王沿道:“按照常理,自然是應該解決最麻煩的事情,然後其他的事情也就應刃而解了。這才是大多數人承認的常理,王副使你說是不是?”

 “不是!常理自然是該從頭做起,不信問問大家,是也不是?!”

 徐平看看眾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自己兩人,心中歎了口氣,在這些屬下同僚面前鬧成這樣,真是讓人看笑話了。

 想了一會,徐平對王沿道:“且不說這些,讓蘇知縣開飯上來吧,我們吃過了之後再商量。事情該怎麽做,總能商量個章程出來。”

 說完,也不再理像個好鬥的公雞一樣的王沿,在位上坐了下來。

 蘇紳出了口氣,急忙吩咐人上酒菜來。兩位三司副使在他這裡鬧起來,作為一個知縣他可是勸阻不住。

 王沿見徐平虛晃一槍,並不與自己理論,生了一回悶氣,也沒有辦法,隻好把心中的火氣強壓下去,等吃過了飯再與徐平理論。

 徐平叫了魯芳過來,低聲吩咐他帶兩個人迎回八角鎮,算著時間孫二郎的父母也該回來了,讓魯芳把人帶過來。

 酒菜上來,徐平舉杯,帶著喝過了一巡酒,氣氛才慢慢緩和下來。

 出外做事,最怕的就是主事者和副手不和,讓手下無所適從。還好帶的橋道廂軍是徐平的老部下,聽自己的話,不然事情更加棘手。

 約摸小半個時辰,驛站外傳來急驟的馬蹄聲,不大功夫,魯芳從外面急匆匆地進來,到徐平叉手行禮:“稟郡侯,屬下在半路上迎著孫家夫婦,已經帶到了驛站!”

 “哦,讓他們在外暫且等候。”

 說完,徐平舉起酒杯站起來道:“滿飲此杯,今天便就到這裡。蘇知縣暫且留一下,其他的人便都回去吧,衙門裡沒有主事的人可是不行。”

 說完,不等身邊一臉著急的王沿說什麽,舉杯一飲而盡。

 見大家飲過了酒,不等酒席散去,徐平便起身道:“我還有事情去做,暫且告退!”

 說完,帶著魯芳徑直離了酒席,向驛館的前院行去。

 王沿坐在那裡臉色一陣青一陣紅,也不知道是該跟著出去,還是在後院等著徐平回來,一時拿不定主意。

 蘇紳見了這情景,忙舉杯對王沿道:“徐副使有事情要忙,我們不便打擾。王副使,且再飲幾杯,天時還早。”

 王沿正猶豫不決的時候,蘇紳這一勸,反而讓他下定了決心,把面前的酒一推說道:“今日就此罷了,我們一起到前面去看徐副使那裡有什麽事情!”

 說完,站起身來,當先向前院去了。

 蘇紳與身邊的中牟縣對視了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

 到了前院,徐平一眼就看見院中的大樹下站著一對中年夫婦,滿臉都是驚恐,不停地向身邊的橋道廂軍和公吏打拱作揖。

 見到徐平過來,廂軍和公吏一起行禮問候。

 那對中年夫婦一見這情景,知道是來了主事的官人,轉身向著徐平,騰地就跪了下來:“官人,我家二郎委實是在鎮裡等我們夫婦,不曾作奸犯科啊!”

 徐平虛扶他們,口中道:“起來說話,也沒人說孫二郎做了什麽惡事啊。”

 中年夫婦聽了這話,對視一眼,心中猶自懷疑:“聽送我們來的公人說,二郎是衝撞三司運貨的隊伍,被官人拿了。難不成事情不是這樣?”

 “啊——現在言之尚早,並沒有人指認那孩子是賊。你們且起來,我有話要問你們。”說到這裡,徐平轉身吩咐魯芳,“來呀,給他們拿幾把交椅來!”

 得了吩咐,兩個廂軍飛快地跑進驛館裡,取了幾把交椅過來。

 徐平在當中的一把交椅上坐下,對孫家夫婦道:“你們坐下說話。”

 這句話差點把中年夫婦嚇死:“官人面前,哪有我們坐的地方?!”

 一邊說著,一邊就要跪到地上。

 徐平急忙伸手虛扶住,任他們站在原地。

 這也是前世的習慣,有的時候不自覺地就忘了現在的身份,跟老鄉談話,總是要給予他們足夠的尊重。卻不想這個年代,農民哪有跟官員平起平做的道理。別說兩個種地的農民,就是捐了官在身的員外,也沒有跟正任官員平起平坐的道理。

 等夫婦兩人面色緩和下來,徐平問道:“你叫什麽名字?籍貫哪裡?”

 中年男人道:“回官人,小的孫豐年,這是我的渾家吳六娘,自小生長在孟州河陰縣,廣武山下曹家坳。”

 “八角鎮的那個孩子孫二郎是你們家的?”

 “官人,千真萬確,那孩子就是我們家的啊。我們夫婦自從成親已來,生有兩子一女。阿大命騫,沒能養到兩歲上。大娘子八歲的時候在河邊洗衣,一個浪頭被河神收了去。如今只剩下二郎這一點骨血,今年剛好十一歲。”

 徐平歎了口氣:“也是可憐人家。我問你,現在正是田裡收麥的季節,你們為何全家從河陰縣逃亡?地裡的莊稼都收完了嗎?”

 “回稟官人,我們家從本地蔣員外家裡租了十三畝地,因為是用的他家的牛,本地的租又重,約好了完稅之後,蔣員外家分七分,我們得三分。今年天旱,租的地又都在高處,澆不上水,沒什麽收成,麥子又熟得早,便早早收了,與主家分訖。說是分到三成收成,其實全是秕糠,如何熬得下去?我們夫婦想著家鄉再也難以存活,便舍棄了家業,帶著孩子來開封府。聽說這裡好多大員外開了田莊,正缺人手,想著夫婦兩憑四隻手好歹掙頓飯吃,不要難為了孩子,誰知道就碰上這種禍事?”

 說道這裡,站在孫豐年身邊的吳六娘禁不住就嚶嚶地哭了起來。

 徐平皺著眉頭道:“你們那裡租佔七成,怎麽這麽高?官府就不聞不問?”

 “都是你情我願,立得有契約,官府又怎麽問?那一帶都是蔣員外家的地,要想不餓肚子,不管怎樣都要租了。”

 當今天下,耕種別人的田地,或雇或租,一般有兩種形式。契約明定每年交固定多少租子的租佃製,還有一種是契約規定收獲完稅之後按比例分收成的分租製。好地熟地一般都用租佃製,而不好的地和新墾的生地則用分租製。不管是固定地租還是分收成,原則一般都按照主家和租戶五五分成。如果是用的主家的牛和農具,則主家再多分一成為六成。隻用主家的牛還隻分三成,孫豐年付出的地租明顯是高了。

 這種事情官府確實沒有明顯的理由過問,徐平也不再問,對孫豐年道:“那我問你,既然已經分罷收成,收完了本季糧食,那你們離鄉有沒有官府的文書?”

 孫豐年苦著臉道:“不瞞官人,委實是沒有。”

 “為什麽?”只要收完當季糧食,不管是佃戶還是莊客,官府和私人都不允許再攔截他們搬遷,縣裡要給相關文書。

 “小的只是種地的, 大字不識一個,走之前也去鄉書手那裡催過多次,都不給我們,只是說讓我們再等一等,誰又知道為了什麽?眼看著再等下去,下一季就又要種到地裡,豈不是走不脫了?沒奈何,隻好帶著孩子逃了出來。”

 聽到這裡,徐平已經知道,如果這個孫豐年說的不假,那麽隻怕是遇上官府和地方豪強勾結,漁肉鄉裡的事情了。這事情難辦倒也不難辦,只要移文孟州和京西路轉運使司,最少他們要給一個面子上能夠交待過去的處理結果出來。更何況現在的京西路轉運使楊告,本就是曾在自己手下做事,把那個縣的官員處理了也不難。

 但徐平的目的不在這裡,心思還是在河道上。只要那件大事解決了,順便把那裡的土豪和汙吏一起懲處了也不算什麽。

 想了一會,徐平對孫豐年道:“我問你,是不是因為今年天旱,你們那裡的黃河水道北滾,在黃河與廣武山之間留了近十裡的河灘出來?——此事非同小可,你一定要老實回答。——至於你家裡的事情,我自會給你一個公道!”

 說完,徐平緊緊地看著孫豐年,希望他能夠給自己一個明確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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