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坐在住處的院子裡,看著遠方連綿的大山。那座大山就是太行山,把東邊的大平原跟西邊的高原隔開,造就了中國北方的基本地形。無數的政治事件,都跟這座大山有關。
從太行山裡穿越而來的河流,衝積出了東邊的大平原,是中原文明的核心之地。僅僅看這千裡沃土,就知道黃河裡的泥沙有多少。徐平不知道黃河裡的泥沙如何變化,但他知道最近這一兩百年,泥沙淤積嚴重,黃河水患進入了多發期。用一二十年時間,盡快解決掉來自於北方的威脅,把人力物力投入到治理黃河中去,才真正讓這片土地平安富庶。
隨著秦漢兩朝完成了中原的大一統,北方草原受中原影響,也慢慢開始統一。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以千年為跨度,最終會影響全世界。宋朝面對的周邊格局,是從漢朝開始形成,唐朝基本定型。前世經常有人講,古代東亞是以中國為中心的天下世界,並以此來分析古代史。實際上未必如此,周朝顯然是不包括各蠻夷之國的。天子是中原的天子,化外並不是天下,天下之民並不包括夷狄。
安史之亂後天下崩潰,在中國周邊形成了另一種國際格局。宋朝也有蕃國,但與以前的朝代不同,要麽納入自己管下,要麽漠不關心。就連朝貢也斤斤計較,沒有其他朝代顯威於四夷的意識。如果朝貢貿易吃虧,宋朝會加以限制,從此斷絕來往也在所不惜。
這是舊的國際格局崩潰,新的國際格局正在形成的時刻。歷史上宋朝沒有頂住,最終被蒙古滅亡,這種新的國際交準則沒有確定下來。徐平已經改變了這個趨勢,要考慮以後的國際交往準則了。由秦漢至隋唐的天子加蕃屬國的局面沒有必要繼續,周邊小國心慕中華文化,願意自動成為半獨立的蕃屬國,宋朝沒有必要拒絕,但不會再付出過多的政治和經濟資源,更多的是在文化上的擴展。
文明的崛起與衰落,導致全世界的政治格局大變,往往是以數百年為跨度。人生不過百年,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意識不到文明的潮起潮落。看歷史,要假設當時的人們不那樣做,而這樣做會如何,歷史必然是另一番面目。其實歷史可能本來就只有一副面目,只要文明崛起與衰落的大勢不變,歷史的結果就已經注定。
目光無法穿越歷史的長河,很容易把當時的強勢文明當作天定,盲目追隨,從而讓民族成為歷史的背景板。北魏鮮卑崛起,有無數漢人以為那樣的文明才是天命所歸,爭先恐後地取胡名,說胡語,穿胡服,甚至去殺漢人。漢人的人心未散,最終證明了那不過是一場虛幻。宋朝面對契丹,軍事上處於劣勢,又有大量的人爭先恐後去學契丹人的軍製,學崛起的黨項人的軍製,最後讓文明走進了死胡同。
背後是一株古老的銀杏樹,金黃色的落葉飄下來,落在徐平的肩頭。徐平拿起這片葉子,看著這一片金黃,一揚讓它在秋色中飛舞。
歷史上蒙古人又崛起了,亞洲大地有數百年的時間,都受他們的影響。廣闊的土地上都是蒙古人建立起的國家,又有人以為那就是永恆。幾百年後再去看,卻發現他們幾乎沒有留下痕跡。歐洲人借助工業革命又崛起了,又有無數的人以為那就是歷史的終點,爭先恐後地去擁抱那些人的語言,學習他們的習俗,以為人類就是這樣了。
或許幾百年後,後人看那個時代,便如當年那些盲從的國家和民族的人民一樣。如同看蒙古人過去的地方,綠教過去的地方,基教過去的地方,只剩下一片文明的廢墟。
文明是人與人的認同感,由這種認同感而生發出來文化。不同的文明,認同感是不一樣的,由此而帶來不同的文化。人類還沒有進入大同,認為只要是人,就應該有同樣的文化是一種幻覺。文化既本於人與生俱來的生物本性,也受具有認同感的人群所影響,生物性和社會性同時存在。探尋人的生物性,比如心理最底層的對異性的欲望,對危險的自然反應,追尋某種快樂的本性,由此建立正當性,是文化的一部分。人對群體的認同感,從而對生物本性的克制,同樣是文化的一部分。這兩者結合起來,才是文化的全部。隻強調一方面的天然正義,實際上是反文明的,是文化退化的表現。
研究同性戀並不違反人的本性,是文明前進,文化形成的表現。但更進一步,認為這是人的本性,讓社會承認這種本性成為一種政治正確,就是反文明,文化退化的表現。不能阻擋這種文化的退步,文明就會慢慢走向崩潰。人既有生物本性的一面,也有由認同感而產生的社會性的一面,在這兩面中找到平衡,讓認同感越來越強,文明就逐漸繁盛。反之則就會讓認同感漸漸消失,文明最終崩潰。
前世那些倫理的熱門話題,同性戀是如此,煙草是不是罪惡是如此,讓人上癮的麻醉品正不正當是如此,包括*應不應該合法都是如此。人的社會性表現出社會現象,社會現象會反過來影響人的社會性,個人和群體相互影響,相互改造。把一個方面認為是正義的,另一個方面認為是邪惡的,便就走上了不歸路,終將邁向萬丈深淵。
歷史上從晚唐開始的儒學複興,最終走上了否認人的生物性,認為一切生物欲望都是惡的,形成理學,就走上了不歸路。把存天理滅人欲,放在剝離了人的個體特質,隻存人的群體特性的政權當中,是正確的。把理學推向社會,以禮求德,則就背道而馳。
當徐平穿越了千年的歷史長河,再看這個時代的文化,就與前世的理解完全不同。在這個意義上,歷史上的王安石達到了其他人無法企及的高度,以至於無人理解。
與王安石相比,他的老對手司馬光最多只有中人之資,面對王安石這個與他一樣用功的天縱之才,學術上只能被死死壓製。普通人付出辛勤的汗水,一樣可以成為大家,但以為大家就是學術的頂點,要去打倒那些自己理解不了的人物,就會拖文明的後腿。
與王安石講道理沒一個人是對手,但對他的主張不能理解,最終他的改革做成了一鍋夾生飯。當文明慢慢退步,甚至沒有了文化的文人編出各種各樣的段子,來嘲笑他。這是文化退步,文明最終慢慢消散的悲哀。
徐平不希望自己成為歷史上那個失敗的王安石,他的每步改革都小心翼翼,盡量維持住人心,維持住正在形成的中原文明的認同感。對內施仁政,對外興義戰,而不反其道而為之,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人不是神,漢文明連天命都放棄了,怎麽會再去認一個神。你想的未必就是正確的,不管你怎麽篤定,都可能會錯。甚至你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對的,做下去也可能是錯的。人就是這樣,你有什麽辦法?
仁政不一定溫和,暴政不一定殘酷,仁和暴不是用手段來區分的。仁政,就是時時注意人心向背,施政向著增加認同感的方向去。哪怕有時候要走彎路,也是正確的彎路,不能夠一步跨過去。制度和政策,一直在個人和群體、人民和政權的互動中進行,而不是由一方做決定。不管是哪一方來做決定,政權不理人民的聲音是暴政,完全由人民來決定同樣是暴政。找到中間的平衡,便就是合格的政治家,不然政治的變革最終還是會失敗。
秦朝統一,秦始皇的政策難道就是錯誤的?隻怕還是正確的多。秦二世而亡,漢朝依然行秦製,卻有天下數百年。人的認識是正確的,你的政治未必是正確的,人就是這樣複雜,有什麽辦法?政治家只能去適應人民,不能讓人民適應你。
沒有人民的理解,沒有同伴的理解,哪怕得到了人民的信任與擁護,行暴政依然會失敗。面對這種失敗的改革,去分析具體的制度和政策實際沒有意義,不是因此失敗。
徐平如此有耐心,與契丹周旋,打打和和,便就是顧及宋朝百姓的人心。朝廷裡的官員,對收不收燕雲十六州都意見不統一,更何況天下之民。等到眾志成城,那個時候再把十六州一鼓而下,任何困難就都不再是困難。
與契丹交往的過程,也是重建國際格局的過程,新的國際規矩要在這個過程中建立起來。政治的舞台上,小國是隨著大國起舞,想做主角只能做大國的棋子。 宋朝和契丹處理好關系,哪怕最後把契丹趕出中原,契丹被其他勢務所滅,政治規矩後來者也要遵守。
去年的豐州一戰,加上今年的這一戰,都不是為了擊敗契丹,奪哪些土地,而是要讓契丹認清現實,接受新的國際格局。
文明潮起潮落帶來的國際亂局最終要穩定下來,最重要的是大國關系要穩定下來。這個年代如此,千年之後也是如此。不是歷史的終點,大同社會的天下一家時代就沒有真正到來,最終大家還是要各自關起門來過日子。鄰居之間禮儀往來,互通有無,相互貿易是正常的行為,認為所有的人都是一家,要過一樣的日子就是想多了。國際化是短暫的時代特征,不是歷史的必然,新奇感最終會讓多數人厭倦。勢力之家遊走於各國,想世代做人上人最終會被人民所拋棄,經濟的全球化,金融的全球化,最終會隨著時代大潮慢慢走向末路。特別是具有剝削特征的金融,一旦不再全球化,世界格局將大變。
文明的複興,必然是以複古為特征。歐洲沒文藝複興的崇羅古和希臘的古,技術革新就不會最終發展成工業革命。只有重新認識歷史,拾起祖先的榮光,洗刷祖先的恥辱,才能真正邁向新生。宋朝再次出現文明認同,同樣是依賴儒學複興。沒有歷史的文明想要崛起,只能夠去認一個祖宗。
人類文明是有記憶的,有什麽辦法?徐平只能夠小心翼翼,維持住祖先專下來的這一種認同感,緩緩前行。這是祖先留給後人最寶貴的財富,自當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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