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知縣一拍桌子:“你這刁民,如果昨天真地做出歹事來,豈還能容你好好地在這大堂裡!十二郎不過是在三司鋪子裡做個苦力,賺些辛苦錢,遠近皆知。你們這班做賊的,又豈會不知道?他身上不過幾十個銅錢,你們為何還要攔他?”
病尉遲道:“上稟父母,幾十個銅錢也能買半斤肉來,好歹將就一頓。”
“刁民,你這種混話說給誰聽!你們幾條大漢,幾十文錢的肉夠塞牙縫嗎?”
病尉遲沉默了一會,才道:“不瞞上官,看看到了秋天,我們那個賴以為生的菜園天冷了便就沒有收成。我們兄弟幾個便就想著,承攬下三司鋪子的雜活,好歹有口飯吃。其他人都一說就好,惟有十二郎軟硬不聽,昨天便就嚇他一嚇。”
昨天沒動刀杖,攔路搶劫又是未遂,就是再加上一條欺行罷市,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罪過,最多流配一千裡。對於這些閑漢來說,那並不是多麽重的刑罰,到了牢城營裡,依著他們往日的手段,日子也不是多麽難熬。而且,西京河南府是天下德音大赦最頻繁的地方,這一方面比京城猶有過之,說不定幾個月之後又是一條活蹦亂跳的好漢。
病尉遲對這些一清二楚,有問有答,相當爽快。若不是洛陽城裡有大赦頻繁這一便利條件,這些街頭閑漢也不會如此囂張。經常是官府前腳判了,後腳大赦,只能任由他們大搖大擺地出去繼續為非作歹。官府無可奈何,天長日久也就疲了。
這裡是西京,皇陵又在境內,皇帝顯示自己仁德的德音大赦首先施於這裡。三年兩頭地減免稅賦,大赦囚犯,好人都是皇帝做了,地方上有利有弊。減免稅賦朝廷並不會對地方進行補助,頻繁了之後河南府的財力便不足,這裡獨立性又強,轉運使司一般也不會調其他地方的錢糧過來。地方官府沒錢,再加上要供奉皇陵,各種宮觀花費,洛陽城裡的街道橋梁便就沒有余錢進行修補,城池越來越破敗。大赦過於頻繁,國法便就對不法之徒失去了威懾力,像病尉遲這些人正是有此倚仗,並不怎麽把官府放在眼裡。
陶知縣也明白這一點,這兩年正是皇帝初親政的時候,大赦頻繁,河南縣衙也缺乏嚴懲這幾個閑漢的手段。若不是譚虎和張立平兩人坐在一邊,像往常時候,到了這一步就應該打這幾個人一頓板子,放了人就此結束了。
不過今天轉運使司特意派了人來,也不知什麽目的,陶知縣隻好硬著頭皮審下去。
一拍桌案,陶知縣對病尉遲厲聲喝問:“我且問你,三司鋪子裡做雜活我也清楚,一天不過幾十文,累個半死也不過百文上下。你們這些人,若是願賺這種辛苦錢,洛河兩岸什麽活計不好乾!你們威懾良民也要承攬這活計,必然不是貪這工錢!莫要討打,快快從實招來,心裡到底有什麽盤算?”
病尉遲面色平靜地道:“知縣相公如此說,就是冤枉我等了。我們種個菜園,安心種菜賣菜,也是一等良善之人。天氣冷了做些雜活,實在是無奈之舉。”
李中紀在一邊實在聽不下去,抬腿踢了一病尉遲一腳:“你這廝在縣宰面前,也是滿口胡言!平常時候你們在市面上坑蒙拐騙,何曾做過一天好人!什麽靠著力氣飯,你在這裡說給誰聽?到底有什麽詭計,快快如實招來!”
病尉遲神色不變,淡淡地道:“小的說的句句是實,奈何官人偏偏不信。”
“信你就見鬼了!你這廝眼神飄忽,定然是在說謊!看來不用刑,你是不招了!”
病尉遲轉頭看了看李中紀,嘴角帶著冷笑:“這裡是縣衙公堂,都頭莫不要屈打成招?”
李中紀看看案後坐著的陶知縣,看著自己不說話,心裡有數,高喝一聲:“來呀,先打一頓殺威棒,去去這殺才的煞氣!”
旁邊的差役高聲應諾,把棒子在地上敲得山響,慢慢圍過來。
病尉遲一聲冷笑,看了看一邊的李中紀,高聲道:“官人要屈打成招,小的怎麽敢勞動諸位差役大哥?不用如此麻煩,我成全你好了!”
說完,猛地一撲捉住離自己最近的一根大杖,一頭狠狠地撞了上去。
這一下用力極猛,病尉遲在地上身子一仰,血就流得滿頭滿臉。
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把自己弄得鬼魅一般,病尉遲對案後的陶知縣大叫道:“知縣相公要打下小的,這下可還滿意!若是不夠,小的再來!”
陶知縣在上面騎虎難下,一拍桌案,高聲道:“胡鬧,快快押下去!”
病尉遲仰天大笑,由兩個差役押著,出了官廳。
“大哥果然好漢!兄弟們跟了你,是三生有幸!”
沒毛蟲幾個在一邊看了,隻覺得心潮澎湃,對病尉遲佩服得無以複加。
這些街頭閑漢都有特殊的技巧,多年苦練出來,頭上隻受不重的傷,甚至有時只是破一點皮,便就會流出許多血來。他們在街頭鬥狠,經常用這一招來嚇別人。沒想到病尉遲這一次在公堂上用出來,倒是別有奇效。
三生不幸,知縣附郭,河南縣是河南府的附郭縣,河南府衙就在不遠處,更不幸的是離此不遠還有一處西京禦史台。更不要說還有轉運使司,人就在一邊坐著。
若是偏遠的小縣,病尉遲這麽鬧知縣能扒下他一層皮來,但陶知縣不敢。事情很快就會傳出去,到了府衙和禦史台不定就成了他濫用私刑,打傷了人命,自己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病尉遲敢耍這種狠,陶知縣就拿他沒辦法。這廝只是受了一點皮肉傷,便就讓陶知縣再沒辦法對他用刑,還得找醫生給他看傷用藥。
洛陽城難管,便就是這種牛鬼蛇神手段五花八門,讓官府防不勝防,甚至拿這些人無可奈何。開封府天子腳下,中間又有廂一級緩衝,知府更是擁有特權,反而沒有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情。洛陽就不行了,本來官府人力就不足,面對的人卻更加難纏。
等病尉遲被帶出去,陶知縣對譚虎道:“虞侯,你看這等無賴小人,實在難纏,今天也難再問下去。不如先把他們收監,等過些日子再問?”
譚虎道:“都漕官人過些日子就要到下面州縣巡視,如何等得?我今天回去便就要向官府回報結果,如果現在不問,在下實在難以回去交差。”
陶知縣滿臉尷尬:“只是現在這個樣子,如何再問?”
譚虎道:“知縣不要被這個潑皮嚇住,我在一邊看的明白,他頭上的血是硬在竹杖上蹭著擦出來的,並不是碰出來的。看著滿臉血嚇人,其實只是皮外傷,沒動著筋骨。”
陶知縣沉默不語。到河南縣來做知縣,都是在其他地方有很深資歷的,陶知縣又何嘗不知道病尉遲的傷只是個樣子?但那又如何?還不是不敢再打他!
譚虎見陶知縣為難,笑道:“在下在都漕官人身邊多年,也見過官人審了不少案子,這等無賴潑皮偶爾也會見到。依著官人以前的做法,既然犯人見了血,便就趕快找醫生診治用藥,隻當他是重傷治。但是,一邊不是還有沒受傷的人?接著審問就是了。總不能他們每一個都用這種手段,絆住知縣的手腳。”
說到這裡,譚虎看了看一邊的沒毛蟲幾個人,笑道:“如果這幾個人都有這手段,那隻當是今天大家走霉運,我回去如實稟報就是。但如果有人學藝未精,真在竹杖上磕出個長短來,甚至傷了性命,有那受傷的人做例子,難不成還會有人說知縣用重刑?”
見譚虎朝著自己幾個人笑,沒毛蟲等人莫名覺得一陣涼意,不由縮了縮脖子。
病尉遲那是大哥,這些手段練得精熟,自己這幾個人哪有這個本事?而且這壞笑的廝也說得明白,有病尉遲在那裡做著例子,再有人向竹杖上撞,撞死可就是白死了。
只要轉運使司的人為自己說話, 陶知縣便就心裡有了底,一拍桌案:“來呀,另提一個人過來問話!”
李中紀出了口氣,心中越發恨這幾個人。眼睛掃了幾人一遍,挑了一個身子抖得最厲害的精瘦漢子,一把提了起來,摜在幾人面前。
陶知縣看著這精瘦漢子,沉聲問道:“我且問你,你們幾個因何要承攬鋪子裡的雜活?”
那漢子顫抖著聲音道:“回——回上官,小的只是個跑腿的,著實不知——”
“不打你是不招啊!來啊,先打這廝十杖松松筋骨!”
一邊差役應諾,紛紛上前。大家也都看出來這精瘦漢子沒有剛才病尉遲的手段,有人故意拿了一條大杖在他面前亂敲地面。那個意思就是,有本事你也撞上來,再撞得滿頭滿臉上血,無非是再提一個人過來問就是了。
精瘦漢子那著面前那根大杖,嘴裡像是含了個苦膽,卻無論如何也沒有勇氣撞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