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拱辰連連搖頭:“泰伯別的說的都有道理,惟有今年庫裡的絹帛價跌,我覺得不僅僅是跟商有關系。想來想去,總還有別的意思在裡面。”
徐平道:“別的意思,無非是以前的絹帛可以當銅錢使用,今年棉布大量上市,絹帛當錢的用處就打了大折扣。這是另外一個問題,買賣交易時,為什麽要用錢?到底是用錢好呢?還是不用錢,直接以物易物來得好?”
“用錢,不用錢怎麽能行?我營田務裡種了棉花,要換的東西千奇百怪,衣食住行樣樣都有,如果不用錢隻換物品,我哪裡找那麽多換去?這事情明擺著,經商用錢最好。只是歷來天下產銅有限,銅錢不敷使用,才不得不用別的。”
王拱辰說完,李覯又加了一句:“不只是銅錢不夠用,還因為銅錢太重,不利攜帶。”
徐平笑道:“這樣你一句我一句,才能博采眾長,兼容並蓄,把事情講清楚。剛才李覯說的有道理,銅錢太重,不便於攜帶,所以要參用金銀布帛等輕貨。但是,是不是不用銅錢隻用金銀就好了呢?先不說金銀夠不夠,就當是天下產的足夠用好了。”
王拱辰想了想,如果都用金銀,今年就不會出現河南府的飛票兌付不了,自己賣了棉花出去卻收不到錢的事情了。正要點頭同意,李覯卻先開了口。
“依下官之見,隻用金銀也不是好事。金銀價高,遠途販運有利不錯,但是百姓日常交易,經常就是幾個銅錢的買賣,如何使用金銀?還是多有不便。”
“不錯,這話說得在理。若是從營田務看來,與外邊都是大宗交易,使用金銀自然方便多多。但是對於尋常百姓,日常柴米油鹽,針頭線腦,用金銀就不方便了。所以,銅錢有銅錢的用處,金銀有金銀的用處。先立住一條,商品買賣時,要用錢來交易,這樣才能讓商業繁榮無礙。然後要用錢,用什麽錢?金銀有金銀的缺點,銅錢有銅錢的缺點,有沒有什麽辦法把這兩種的缺點都避掉,方便市面交易呢?”
王拱辰想了想,突然道:“都漕說的,莫非是三司鋪子發的購物券?那是用紙印的,攜帶起來比金銀布帛這些輕貨還方便得多。而正是因為是紙印的,也不用擔心不夠用。”
徐平笑著點了點頭:“用紙印的錢確實有這些好處,但也有兩個難處。第一就是官府能印,別人能不能印?如何防止賊人私印。不要說是紙印的錢,就是銅錢,在那些偏僻邊遠的州軍,都有人盜鑄。不過私鑄的銅錢成色不足,比較容易分辨罷了。還有一個,如何讓天下相信一張印了數字的紙,就能當那麽多錢使用,這一點更難。”
“總有辦法,都漕不是試著用彩棉製紙嗎?只要以後這種製紙的彩棉,隻由營田務專門製來印錢紙就是。至於取信百姓,官府收不就取信百姓了!”
“君貺這話說得有道理,關鍵是只要官府收百姓就會認。但是,怎麽能說服朝堂裡的諸公,讓官府收呢?——好了,此點我們以後再議,還是說到商上來。我提兩點,作為引子,拋磚引玉,你們多想一想。第一點,以前都是講男耕女織,自耕自食,自織自衣,這樣的日子,不需要跟人做交易。朝廷收稅賦,如果不收錢,隻收絹帛,征發徭役,種地的人都能完成,不需要從別人那裡買。這種情況下,商人實際上可有可無,他販運的貨物非種地農人所必須,商人自然也就不是朝廷所必需。但是,以今日來看,一夫耕,得糧供全家食用還有余。一婦織,也盡夠全家穿衣還有余。若是古時,
多余之糧帛為稅賦,自然也就用不到商人。但現在不同了,稅賦有定數,而糧帛卻會增多,這些糧帛,如果不賣出去便就沒有用了。我們剛才說的就是這一點,貨物到不了合用的人手裡,便就無用。”李覯小聲道:“都漕,今日之天下,農人一年不得休息,全家也未必能吃上飽飯。”
徐平擺了擺手:“那是另一個問題,種地的人沒有足夠的地,地多的人種不過來。如果耕者有其田,便就是我剛才說的了。我們先按耕者有其田算,什麽都纏到一起就說不清了。”
現在講的是財富生產的問題,而不是分配問題。李覯精研理學,先賢講的大公之世對儒生有特別的吸引力,這個年代不少學術大家都在土地平均上充分發揮自己的想象力。歷史上的李覯有《平土書》,主張均田,稍後的張載主張恢復井田製,並在家鄉進行實驗。他們一切的根本都是圍繞耕者有其田,看似可行,實際上這種經濟基礎若是推行只能夠讓社會退回到老路上去。耕者有其田的根本是自然經濟,不是徐平所追求的。只要是百姓人人富足,耕者有沒有田又有什麽關系?最怕的是說了不需耕者有其田,又做不到人人衣食無憂,多數人成了少數人的奴隸,那是統治者的責任,是另一回事了。
“其實不拿種地的農人說,用營田務說更明白。營田務裡產的糧帛,他們自己人無論如何是用不完的,對不對?用不完的糧帛如果存在庫裡,最後朽爛,便就等同沒有。這些糧帛如果全入國庫,實際上還是一樣的問題,朽爛還是朽爛,不過換了個地方。最最關鍵的,便是這些糧帛,要交換到合用的人手裡,這就是商的用處。生產出來的貨物,通過商這樣一個環節,到了需要的地方。從這個意義上說,商不是無用,是可以創造財富的。”
商品經濟之所以會以商業行為核心,便就是商品只有交換才有價值,僅僅具有使用價值的物品是算不上商品的。明確了這一點,便就明確了商業行為的必要性。徐平只是大致提一個思考的方向, 具體完善還是要靠李覯和王拱辰兩人。
“第二點,比如我花一貫錢的本錢,產出來的貨物,總不會還賣一貫錢,總要賣到一貫多甚至兩貫三貫。這多出來的利錢有什麽用處?如果我的貨物總是能賣出去,總是能夠換來錢,當然把利錢再投入到本錢裡,產出更多的貨物。只有買賣,只有商業,才能完成這一點。而這樣一來,天下的貨物就會越來越多,財富也就越來越多,不是天下之財有定數了。能夠一天一天財富多起來,天下何愁不治?”
聽了徐平的這一番話,王拱辰看了一眼李覯,重重點了點頭:“這話我最讚成!從我提舉營田務,只有不多的本錢,面對一片荒地,便就是如此這般,一年一年大了起來。到今天,我營田務的錢糧,不客氣地說,不下於任何一路!這就是例子。”
這才是商品經濟的核心,通過商品交換產生利潤,進而擴大生產。只要市場在,這種循環就能一直正向存在,社會財富滾雪球般越來越多。在商品經濟下,商業行為不再是可有可無,更加不是可以抑製的,而是一切經濟行為的核心。重商主義,只有在商品經濟下才有意義,而商品經濟也必然會產生重商主義。
徐平要做的,只是理清楚這根鏈條,並通過這兩年營田務和其他新場務的實踐,說明這條鏈條的正確。在明了這條鏈條之後,根本不需要他去告訴別人重商,整個社會自然而然地會轉變觀念。當然,這個商並不一定就是商人,而僅僅是指商業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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