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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貴》第二百九十一章 刀拿在手裡揮砍才有用(下)
看著有些疑惑的李璋,徐平對他道:“你要記住一點,一件事情數百年來發生了一次又一次,就絕不是因為幾個人怎麽樣的問題,而是制度崩壞了。我便再考一考你,從中晚唐起,軍製跟以前歷朝歷代最大的不同是什麽?”

李璋脫口而出:“府兵難以為繼,以募兵代之。”

徐平搖頭:“這是只看到了表面,沒有看到根本。募兵並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古已有之,只是不為常製,用在危機關頭而已。都租庸調製崩壞,府兵無法繼續,朝廷不得已才代之以募兵。若是這樣,中唐朝廷財政再壞,還能壞過漢末?那時一樣征兵。至於朝廷不掌握戶口,中唐也不會比漢末豪強大族隱戶更加厲害。到底,自貞觀四年唐太宗受胡夷‘天可汗’之號,以胡人為兵,漸漸代替了府兵。天寶年間,唐室最盛,哪裡會缺什麽錢糧,但統重兵的節鎮,已全部是胡兵胡將。漁陽一亂,天下蜂起,就再也無法收拾了。用募兵代替征兵並沒有什麽,但用胡人兵製代替漢人兵製,卻掘了中原武力根本。”

到這裡,徐平歎了口氣:“從那個時候起,中原之兵便就再也製不住蠻夷了。制度才是重要的,征兵募兵,武勇懦弱,都上虛詞而已。從唐大量招胡人入中原,百年間黃河以北胡風盛行,漢人胡化,所以晚唐五代之兵,雖然用的胡人兵製,卻正好跟自己治下的政製相合,兵力不強還看不出來。本朝立國,胡風漸去,這兵製便就再也支撐不住了。”

李璋聽得張口結舌,禁軍裡胡風嚴重是很明顯的事情,其實很多世代為兵的家庭,本就是來自漢化的胡人,大多是沙陀和粟特兩族。這些人是漢化了,在更北邊的契丹等族的人眼裡,他們已經是真正的漢人。但是一些風俗文化卻堅強地保留了下來,特別跟禁軍奇特的軍製結合在一起,最終融匯到了中原人的文化中,生出了一種怪異的武文化。

唐宋之前,哪怕是帶兵打仗的,也很少以粗鄙無文為榮,更不會以不識字為榮。但從唐宋之後,卻把武人不識字,為人粗俗當作理所當然。唐宋之前的軍隊,保證戰鬥力和忠誠靠的嚴密的制度和軍紀,之後卻是無比強調個人武勇,而對制度和約束嗤之以鼻。這並不是中原王朝的傳統,而是北方少數民族的傳統觀念。

這種影響極為深遠,一直延續到千年之後,甚至成了一些人的信仰。起宋朝的軍隊不能打,經常用的兩個理由是“崇文抑武”和“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實際上就是在這種認識之下得出的結論。不管是“崇文抑武”,還是“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在這種傳統在軍事認識中佔上風之前,包括破除這種認識的之後,都不是問題,唯有在宋朝是問題。以徐平的唯物主義和辨證法,這只有一個解釋制度問題。

這種軍事傳統一直延續千年,中原帝國,只有在制度未立之前,或者制度崩壞的時候才會出現敢戰善戰的軍隊,一旦政治穩定下來,軍隊的戰力便就消失了。

這就像人聚居的地方被野獸攻擊了,受到了很大的損失,為了防止再次被咬,做出的選擇不是製造長矛弓箭,挖陷井壕溝,而是走出村子,張開嘴巴,舉起手來,跟凶猛的野獸比爪牙,比凶狠,用野獸的方法去戰鬥。人終究是人,怎麽能猛得過野獸呢?一直這樣下去,只能把所有的人都投進野獸的利口裡去。正確的選擇,應該是把人組織起來,用人的智慧和集體的力量戰鬥。把野獸抓起,馴服成家畜,或者殺了吃肉。

鮮卑打過來了鮮卑,

蒙古打過來了蒙古,女真打過來了女真,甚至等到日本法西斯打過了來又去法西斯,就是不肯低頭看一看自己腳下的土地,不肯看一看那些跟自己一樣面孔的人,不肯跟這片土地,跟這土地上的人民同呼吸共命運,你憑什麽不敗,憑什麽不被滅國?把國家和民族拖進深淵,當然是歷史的罪人。怔了好久,李璋才結結巴巴地道:“哥哥今天的,著實有些駭人。若是被那些三衙禁軍的武夫聽到了,不知道要怎麽編排呢。”

“有什麽好編排的?他們中有的人,不定還以此為榮呢。至於另一些人,應該能夠等閑視之,畢竟這又不是他們個人的錯。錯,也只能錯的是現在的軍製。可惜,現在我怎麽都沒有用,只有真正跟西北打起來,血才能夠教育人只是可惜了那些士卒。”

李璋道:“哥哥若現在的軍製不對,那怎樣的軍製才是對的呢?”

“我們漢人,從遠古先賢帶著百姓篳路藍縷,披荊斬棘,開辟出了這片家園。男耕女織,敬老愛幼,守護田園,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能有今天,不知經過了多少苦難,怎麽可能沒有武勇,天生懦弱呢?軍製要合我們漢人的習慣,知忠義,懂廉恥,有紀律,萬眾一心,才能夠戰勝一切來犯之敵。現在禁軍的軍製,卻隻講當兵吃糧,不講忠義,萬事決於統兵官,善者不獎,惡者不罰,無紀律。這樣的軍製,是對應於草原胡族逐水草而居,不知國家族人為何物的。要改軍製,當然是從這根本上著手。”

見李璋搖頭表示不明白,徐平又道:“刀,要拿在手裡對敵人揮砍才有用,而不是插在自己身上,讓自己流血去嚇別人。我們現在,拿了胡人的軍製來,管束自己的軍隊,養著這樣的兵,就相當於利刃倒懸,插到了自己的身上。漢人的軍隊,第一就是要知忠義,忠義兩字不足以盡之,我稱之為講政治。講政治就是知道自己是什麽人,為什麽戰鬥,拿起刀來是保家衛國,守護民族。第二是要有組織。統兵官管一切絕不是有組織,而是應該各設專責官員,讓事有專責,上下不欺。若是統兵官胡來,背叛組織,雖是小兵也可手刃其首級。第三是要有紀律。講政治就應該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把這些明確起來頒行下去,就是紀律。從上到下,必須在紀律允許之下做事。講政治,保證軍隊的忠誠,嚴密的組織和嚴明的紀律,保證軍隊的戰力。軍製要改,就是如此。”

李璋張著嘴巴,完全不知道徐平的是什麽,這些對他來顯然還是太陌生。

徐平歎了一口氣:“你現在不明白沒有什麽,等到有一天真地上了戰場打仗,便就能夠體悟了。有人漢人沒了血性,怎麽會沒了血性呢?漢人從來不缺血性。可惜的是這些有血性的漢人,卻要他們像野獸一般去戰鬥,如何適應得了?有人又漢人要有獸性,把血性和獸性混淆起來。現在軍製下禁軍還缺獸性?他們跟叢林裡的野獸一樣,見到比自己強的扭頭就跑,等到見到比自己弱的時便就食其肉,寢其骨。民間有諺:‘匪過如梳,兵過如篦’,的不就是獸性嗎?平蜀之後,激起民亂,這種事情難道還少了?國家的軍隊,能夠比敵人還殘暴,這樣的軍隊你還有什麽指望?小仗還罷了,如果大打,著實堪憂。”

把血性和獸性混淆,還沾沾自喜,不是這個年代特有的。 從五代以來,用吃人喝血這種野獸一般的行為彰顯自己勇氣的武將不少,宋初還有遺風。崇文抑武,跟這樣的背景是分不開的,正常的政權都不會允許自己軍隊對自己的人民這樣做。實際上崇文抑武針對的是晚唐五代武夫當國,超出這個范圍,與其他的朝代比較是不正確的,是一個特殊背景下的政策。不實行這樣的政策,國家政權便就安定不下來。可惜這傳統卻綿延不絕,越是對外敵膽小如鼠的軍隊,對自己的人民越是強凶極惡,千年以後還有“水旱蝗湯”。

兩宋最能打的軍隊無過於“嶽家軍”,正是誕生在國家崩潰,軍製蕩然無存的時候。這支軍隊從來沒有什麽獸性,他們是“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正是沒有了獸性,所以才有了保家衛國的血性。軍人要有血性,但絕不允許有什麽獸性,他們的熱血是為國家為人民而流,而不是為了彰顯什麽勇氣,獸性是正常軍隊的大敵。

徐平喝了一杯酒,放下杯子,看著遠處的天空,不再話。

西北戰亂將起,他是一定要去的。去西北不是為了報答趙禎的知遇之恩,也不是為了建功立業,而是為了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的人民。他的官做得已經夠大了,前途足夠光明,沒有那些武勳,依然可以順順利利地拜相,做到人臣之巔。

那些不是徐平想要的,人到了一定的地步,一定要些追求,要擔上一些責任。在這個世界順順利利地過上了富貴生活,有妻有妾,有兒有女,徐平需要為這個世界做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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