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堯臣出了官廳,只見院子裡陽光下,徐平坐在一把藤椅上,不知什麽時候昏昏睡了過去。走到近前,卻見徐平的手裡捏著一本《柳河東文集》,旁邊桌子上一張字紙。
紙上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徐平寫的一首五言:
“歌詩學老杜,好為白頭吟。
展紙憐民苦,鋪陳歎古今。
花香忽濺淚,草木亦驚心。
卻向無人處,偷學醉柳蔭。”
此時的風氣是詩學韓愈杜甫,杜甫的詩更是被視為標杆,讀書人學寫詩,一定要把杜詩讀遍。如果詩的風格能夠跟杜甫的詩有那麽一點接近,便就能獲得極大聲眷。
杜甫一生坎坷,詩風沉鬱,詩裡自然而然有一種悲天憫人的胸懷在裡面。此時說到底是和平年代,雖然外有強敵,內部也矛盾重重,但普通人的生活還是過得去的。年輕人未經世事,怎麽可能真正體會到杜詩中的情懷?學杜詩自然就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強行裝深沉。徐平一樣是如此過來,今天不知怎麽,寫這首詩揶揄此事。
王堯臣把詩讀了幾遍,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徐平被從夢裡驚醒,抬頭看是王堯臣,急忙站起身來道:“是伯庸來了,怎麽不叫我一聲?現在春光正好,所謂春困秋乏,不知不覺睡過去了。”
王堯臣道:“無事,我也是在裡面悶了,出來閑走一走。話說你寫這詩,若是傳了出去被人看到,豈不是說你教壞少年人!你可是京西路都漕,兼著學事呢!”
徐平擺了擺手:“遊戲之作,閑來取個樂子罷了。”
王堯臣搖了搖頭,卻道:“詩言志,正是無心時才表露心跡。雲行這些日子好讀柳河東文章,五柳先生詩,恐怕不是一時興起。自年後以來,《富國安民策》編成,你的意志卻有些消沉了。你雖然不說,其中的道理大致我們也能猜到。”
徐平強行笑了笑道:“哪裡有什麽意志消沉,只是書已編成,去了心中一件大事,自然就放松下來。讀讀這些文章,也能放松心情。”
“陶詩雖然多寫鄉村情趣,恬靜淡然之情天生,但卻是五柳先生不為五鬥米折腰避世才寫得出。韋詩、柳詩何嘗不是如此?讀著是有閑情,卻自有一個苦字,他們的閑情都是從苦中化出來的。雲行,我們還正當少年!”
說到這裡,王堯臣按了按徐平的肩膀,就此收住,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點到即止,王堯臣不是婆婆媽媽的性格,他也知道徐平不是。
拿了凳子在旁邊坐下,王堯臣道:“各地的公文都已經回來,定在下月十三,京西路州主官在鄧州集議。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我們是不是要好好準備一下?”
“自然是要的。編《富國安民策》說是地方州縣都參與,其實主要是我們北部的幾個州縣,南部的能夠所有的人都看過就不錯了。”
王堯臣皺著眉頭道:“而且,我還擔心到時他們不一定都同意。南部各州一向與我們聯絡不多,很多州的幕曹官你都沒有見過,具體會怎麽樣可是說不上來。賈提刑和方副使雖然一直支持新政,但底下到底是個什麽情形,雲行,難說啊。此次集議之後,晏學士是一定要回京了,能不能讓他支持我們,也就看這一次了。”
自范仲淹被貶後,晏殊的顧慮明顯比以前更重了,對於新政也不那麽熱心。雖然只是距離幾百裡路,京城的情形這裡實際還是很難把握,如果晏殊知道現在京裡下面的底層官員怨聲載道,對於施行新政充滿向往,或許就不會這麽猶豫。陳執中這兩年是倒了霉,自從徐平走了,
下層官員的待遇明顯變差,怨氣都發在他的身上。阻止新政的呂夷簡一樣受到編排,錢糧發不足,你說得天花亂墜也不行,讀書人的嘴可是很毒的。其實何止是晏殊,自從范仲淹被貶,徐平都變了很多。呂夷簡可以壓住不讓官員討論此事,但如何能夠堵住天下悠悠眾口,越是壓得緊反彈的力度越大。徐平看在眼裡,心裡的想法慢慢就有些改變。以前他總是認為,只要照著自己說的去施政,大家能夠過上好日子,頓頓有肉吃,自然就會支持自己,現在卻有些動搖了。
家國天下,真的僅僅是用利益就能把人拉到自己一邊?全心全意擁護范仲淹的人,有幾個是認為跟著他能夠升官發財的。做詩學韓杜,為什麽這樣?是因為這兩個人的詩比其他人的都好嗎?不只是如此的。韓杜的詩是好,但李白等人難道就差了,這個年代尊崇韓杜是尊崇他們的那種精神。五代亂世,真地是把大家殺怕了,讓國家富強,永遠不要再發生那種慘劇是時代的呼聲。而且入宋以來雖然還算平靜,但社會的階層變動劇烈,人心總有一種不安定感,找到一條治國安民的路是許多人的志願。
到這個時候,徐平才真正體會到為什麽說上層建築不僅僅包括政治結構, 還包括意識形態。范仲淹官位不高,職權不重,他的能量從哪裡來?從意識形態來的啊。數十年在地方為官,以身作則,詩文呐喊,范仲淹已經站在了這個年代意識形態的高地。呂夷簡可以把范仲淹貶出京城,但卻鬥不倒他,在意識形態上,呂夷簡根本不配與范仲淹相比。
范呂相爭讓徐平的心態發生了很大變化,現在把新政立即推向全國的意願已經不那麽強烈了,讓自己的理論隨著這一套《富國安民策》站上意識形態高地,才是徐平最希望做到的。成為主流的意識形態,才可以真正稱得上立萬世法。
這一策不是治國之術,而是徐平帶給這年代的治國之道,只有到這個高度,才能真正傳承下去,不再像以前的桑弘羊、第五琦和劉晏等人的政策一樣,只是曇花一現。
正是因為思想有這種變化,徐平的熱情才會慢慢冷卻下來,意志卻更加堅定了。
後人常學說唐宋八大家,不說宋朝的六家,唐朝的韓柳實際上在宋朝的待遇也是不同的。北宋學韓愈,學的是那一種含蓄深沉,奮勇勃發,到了南宋柳宗元的地位才真正超脫出來。為什麽最近徐平喜歡讀柳宗遠的詩文?王堯臣說的不錯,柳詩的那一種閑適是從寂寞孤苦中脫出來的,正因為詩人當時的孤苦,才有閑情的深沉悠遠。
繁華褪盡,方現鋒芒。如今的徐平,跟剛到洛陽時意氣勃發野心勃勃不同了,某種意義上思想獲得了一種超脫,有了一種跨越時代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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