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山了,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少了一些。徐平站起身來,對王堯臣道:“我們到前邊走一走,都說自從棉布上市,整個洛陽城就像瘋了一樣。就連我衙門裡的人都說,現在洛陽城裡好賺錢,就是站在大街上,天上都會掉銅錢砸中腦袋。”
王堯臣笑道:“這話雖然誇張了些,但也不算過於離譜。若是以外城以內論,西京城裡的人戶本就不多,哪怕只有拾把草的力氣,也能夠賺出錢來。不瞞雲行,現在河南府半個月收上來的商稅,比去年一年都多。只是啊,好多都在錢莊的帳上,我手裡沒有現錢。反倒是從外地州軍來的客商帶的飛票,要我兌換,折來折去河南府還欠著錢莊的!”
說到這裡,王堯臣無奈地攤開手,連連搖頭。
錢莊是個新生事物,那裡帳上掛著的,在王堯臣這些人的心裡,還是習慣性地不當作現成的財產。他折騰來折騰去,河南府手裡就剩下一大把飛票,錢全進錢莊裡了,他怎麽都覺得有些不甘心。要把錢莊變成銀行,僅僅是觀念的轉變就要下大功夫,將來就是行紙幣,大部分的財富也是掛在銀行的帳上,全都印成錢出來,物價要漲上天去。
徐平一邊走一邊笑:“你不要老是盯著錢莊,多看看手裡的飛票是哪些州軍來的,把他們一一列出來。沒事的時候,給那些州軍去封書信,告訴他們長2欠著你錢呢!你現在可是天下第一大的債主,要有點債主的威風。”
“威風?我就怕三司到時把飛票的帳一筆勾了,到時找哪裡說理去?”
聽了這話,徐平轉過身正色道:“伯庸,這話可不是隨便說說。往常各州軍的飛票進出不大,因為銅錢運輸不便,三司把帳勾了就勾了。現在可不同,你手裡的飛票數額大且不說,那可是營田務和各場務賺出來的血汗,可不能憑空勾掉。要是三司勾掉了,本來河南府靠著棉布應該錢糧充足,政績彪炳,勾掉一下子成了欠債的,你可沒法跟下屬交待!”
王堯臣歎氣:“我知道,不單是沒法向下屬交待,整個京西路都沒法交待。我這不是擔心嗎,數額這麽大,三司從哪裡找這麽多現錢來補?”
“那自有陳昭譽去頭痛,我們地方官,哪裡管得了那麽多!”
陳執中接了三司使,開封府那裡有徐平留下的底子,中央財政應該很充裕,但是河南府這筆帳怎麽處理,對他是很大的考驗。在徐平看來,現在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成立中央銀行,通過銀行系統結算,理順全國的金融系統。如果還跟以前那樣,規規矩矩按照帳面撥付銅錢,下年哪怕把內藏庫出來的銅錢全撥到河南府,也遠遠填不上窟窿。
一般來說,州與州之間是沒有銅錢往來的,飛票也不在州間結算,都是按出飛票的數量,與其他賦稅等項目一起,解送銅錢到京師,三司統一清算。再加上每年內藏庫出來的新鑄銅錢,三司大致能夠保證全國現錢的平衡。但是在今年河南府的棉布突然大規模上市,所值錢數很可能出全國的兩稅收入,舊的清算系統就不堪重負了。
銀行金融是應商品經濟的需要而出現的,商品經濟展了,銀行系統就必然會應運而生。因為具體的條件和人的認識,面目或許有不同,但基本的功能是必然具備的。相反如果商品經濟沒有展到那一步,強行催生出銀行也只能是鏡花水月,揮不了作用。
別說是銀行,就是徐平最開始設立的錢莊,沒有棉布突然爆的刺激,等到徐平離開也會人亡政息。無他,社會沒有強烈的需求,那就是多余的,多余的東西是不能長久的。
今年棉布行銷四方,與之相隨的就是天量資金在全國的流動,這種流動要求銀行必須出現,不出現下年的棉布交易就無法繼續。徐平也很好奇,以這個年代官員的見識,他們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會提出什麽樣的辦法。是原始的銀行?還是什麽怪物?
走不多遠,就看見前邊路邊挑出來一個高高的望子,上面繡著精美的圖案,中間寫了四個大字“龍門製衣”。正是唐大姐和秦二嫂、尤三姐三個人開的鋪子,現在應該叫製衣公司,“龍門製衣”已經成了她們的商標了。
徐平對王堯臣道:“這是第一家從錢莊借貸擴大經營規模的,也不知道到現在是賠了還是賺了,我們過去看看。他們做好了,是個榜樣,以後錢莊的借貸生意做起來,好處不少。”
說著,與王堯臣一起到了鋪子前。
門前一個小廝不認識徐平和王堯臣,急忙上前招呼:“客人是要製棉衣?自己穿的?”
徐平擺了擺手:“你忙自己的去吧,我們隨便看看。”
雖然兩人都穿的便服,但那種氣質還在,再加上後邊跟著的譚虎幾個護衛,小廝也看出來不是普通百姓。心裡嘀咕,乖乖地到一邊忙自己的了。
進了鋪子,裡面點著煤油燈,照得亮如白晝。這個時候了,還有幾個客人在那裡讓鋪子裡的人量尺寸,生意確實紅火。不過最顯眼的還是前面擺的一排一排成衣,只要不是特別講究的,都可以從這裡挑一件穿在身上,比專門裁縫縫製要便宜不少。
隨便轉著看了一看,到櫃台前,就看見旁邊角落裡站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穿了一身花花綠綠的棉衣,正熱切地與面前一個三十余歲的婦人講價錢。
年紀大些的婦人道:“二嫂,最近賣出來的棉布越來越多,價錢降下來了,生意不好做了啊!好壞你再降一降,少收幾十文我回家給孫子給果子吃也是好的。”
年少的婦人道:“古媽媽,我們這裡不是一個人的生意,不好隨便作主的。價錢早已經定了下來,你要收便就拿走,價錢不好講的。”
洛陽的女子在全國本就地位特別高,隨著商業的達,很多婦人都參與到商業大潮中來,拋頭露面已經是常事,大家早已經見怪不怪。徐平和王堯臣兩人見那婦人並不是要買衣服的,一時好奇,站在那裡看兩個婦人講價錢。
旁邊看著成衣的一個女使見了,撇了撇嘴,小聲道:“那個古媽媽,靠著我們鋪子不知賺了多少錢,每次還想著佔點小便宜,真是不知羞!秦二嫂老實人,怎麽講得過她?”
徐平不由問道:“她是做什麽意?”
“收布頭的!店裡製衣總是要裁下許多碎布來,她收回去拚著賣,賺好多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