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趙禎身體大病,日日朝便又改回了單日朝。上早朝的天數少了一半,日子便輕松了許多。第二天徐平到衙門處理了些雜事,心情卻無論如何都靜不下來,早早回到家裡。
當年剛回京城時買的小院,此時已經大樹參天。牆邊的花樹正在盛開,頭頂上豔陽高照,徐平坐在樹蔭下,卻覺得身體有些發冷。
這個年代國家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麽?來去,還是養兵。徐平在三司的改革再是轟轟烈烈,看起來熱鬧,到底還是要看能不能弄到錢,有沒有更多的錢養兵。其他什麽經濟發展,改善民生,都只是附帶的。自宋開國,便被沉重的軍費壓得喘不過氣來,先把這一件事情做好,從上到下才有心思去談別的。
養這麽多兵幹什麽?沒有人能夠真地清楚,往往是有各種答案,但是到最後,還是不得不養。不但不能不養,還是只能增員,不能裁汰。
徐平想起來這事情便覺得不可思議,一個國家沒有明確的政治目的,悶著頭把最大的財力砸進去。一砸數十年,無怨無悔,付出再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從太祖的時候起,此事已經現了端倪。當時天下初定,對於軍隊,太祖的態度是矛盾的,有過猶豫。杯酒釋兵權,削藩鎮,收地方財權,使中央集權達到前所未有的地步。這個時候必須面對這個問題,龐大的禁軍用來幹什麽?
太祖曾經提過欲讓天下武人盡讀書,讀書幹什麽?不是讓他們能夠識字,而是要從書裡到道理,要知忠義。這也跟崇文抑武無關,而是要讓軍隊有明確的政治目的,知道自己是做什麽的。有了明確的政治目的,一支軍隊才有了靈魂。不這個時代,是在徐平前世,國家新立,平定下來之後第一件事也是讓軍隊文化,這是一個政治家的正常選擇。
可惜此事無疾而終,到底因為什麽已經沒有人能夠清楚。總之此後,起軍隊的作用便是宋太祖那句著名的話,“吾家之事,唯養兵可為百代之利。蓋凶年饑歲,有叛民而無叛兵,不幸樂歲變生,有叛兵而無叛民。”這一條成了祖宗家法。
養兵幹什麽?這話得再清楚不過,鎮壓叛民的。幾代帝王對此都是心知肚明,歷史上到了宋神宗時進一步發展,“前世為亂者,皆無賴不逞之人。藝祖平定天下,悉招聚四方無賴不逞之人以為兵,連營以居之,什伍相製,節以軍法,厚祿其長,使自重,付以生殺,寓威於階級之間,使不得動。無賴不逞之人既聚而為兵,有以製之,無敢為非,因取其力衛養良民,各安田裡。所以太平之業定,而無叛民,自古未有及者。”
這種思想往好了是軍閥思維,以兵製民,皇位穩如泰山。往壞了,這跟雇傭胡人為兵沒有區別,只是雇的不是胡人了,而是無賴不逞之人,難聽一點是社會的渣滓。
當兵要的是這種人,他們的社會地位怎麽可能高?“好男不當兵”,這話可不是出自宋代,自中唐軍閥當國出現了。而且宋神宗得特別明白的話裡包含了一個矛盾,既然前世為亂的,都是無賴不逞之人,而無賴不逞之人都招進了軍隊裡,那麽應該沒有作亂的了。這支為了鎮壓亂民的軍隊,也失去了存的理由,養的是一支沒有用的軍隊。
把流氓地痞招進官府裡,社會上沒有流氓地痞了,於是國泰民安了。徐平想起這種法覺得好笑,殺人放火金腰帶,這可是國家政策倡導的。
世上有這種事?善良的人累死累活,是為了養那些無賴不逞之徒的?這種扭曲的價值觀能夠有好結果才怪了,老天爺的眼不會瞎的。
而且還沒有,這樣養起來的軍隊,如果面對外敵會怎麽樣,幾位帝王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這樣的方法是把野獸用籠子養起來供著,外面來了野獸,用這籠子養的野獸去對付。籠子裡的野獸怎麽打得過真正野生的?打不過又怎麽辦?又不敢把籠子去了,那反過頭來一口把自己吞進肚去。最終是養的野獸打不過外來的,把自己也喂到外來的野獸肚子裡去。靖康之變,北宋亡國,從定這國策的時候是命中注定。千算萬算,把自己的人民當賊防,那當然自己成了賊,國家之賊會有什麽好結果嗎?
政治目的在根本上錯了,對軍隊再怎麽改良,都無濟於事。什麽軍隊編制,改良兵器,騎兵盔甲,錢糧充足,等等都是細枝末節。軍事是政治的一部分,戰爭是政治鬥爭的繼續和激化,只有政治目的明確,政治工作扎實,才能有敢戰能戰善戰的軍隊。打仗有什麽難的?徐平記得自己前世有位偉人過,打仗沒有什麽巧妙,簡單是兩句話,打得贏打,打不贏走。只有會做政治工作的人才會打仗,不懂政治的人不會打仗。
不用那個時代,是這個時代一樣印證著這句話的證確。歷史上兩宋之交,最能打的是哪支軍隊?嶽家軍論兵員素質,論錢糧充足,論官高爵顯,都是中興幾大將裡比較差的。同時期張俊的親兵隊,可是號稱“武功隊”,小兵都是武功大夫,差一步到橫行。要知道嶽雲被冤殺的時候立過無數戰功,不過是左武大夫,比武功大夫高兩階而已。但嶽家軍最能打,張俊如果不是打仗最爛的,也是最爛的之一。然而最後活得長混得好的卻是張俊,中興四大將裡他排名第一,生封清河郡王,嶽飛之死他是第一大幫凶,並由此掌握了兵權。政治上錯了,軍事上只有錯上加錯。
為什麽嶽家軍能打?因為嶽家軍是當時政治目的最明確的軍隊,是要北伐,要恢復舊河山,為了這個政治目的。他們的政治色彩最鮮明,可以做出任何犧牲。當一支軍隊“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的時候,不再是那支“悉招無賴不逞之徒”的軍隊了。這樣的軍隊,還會再受到百姓的鄙視,還會“好男不當兵”嗎?焚香相迎,是理所當然。
所以從在邕州的時候起,徐平不招惹這個年代的正規軍隊,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如果真地有一天,需要自己去迎接外敵,徐平也寧願重新編練軍隊。現在的禁軍不但是不能用,是想改革都難。大大小小各級的軍官不願意,皇帝一樣不願意。那是趙家坐江山的根基,祖宗家法裡,其他都是擺設,這一條才是最根本的。
常備軍還是民兵,征兵還是募兵,其實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這樣一支軍隊要真正生長在自己國家的土壤上,不能是國事軍事兩層皮。對軍隊來打贏了拿賞錢,打輸了轉頭把自己守護的百姓搶一遍,“匪過如梳,兵過如篦”,這樣的軍隊怎麽可能守護國家?
軍隊要講政治,不是喊政治口號,口號本身沒有作用。而是明確政治目的,要有優良的政治作風,不別的,總可以向一百年後的“嶽家軍”看齊吧?如果一千年後的要求超過了這個時代,一百年的時間原生出來的總是可以習的。軍隊講政治,指的是軍隊的組織、紀律、行動甚至訓練,都要向明確的政治目的看齊。一句保家衛國,不是對軍隊的官兵去喊這樣一句話,而是要讓編制、制度、訓練、紀律、作風等等方面,全部要符合這個政治目的要求。要讓這樣做的人突出出來,提拔上去,不這樣做的人淘汰掉。要讓符合這個原則的行動一呼百應,不符合這個原則的行為人人側目。
要做到這一點,要求整個軍隊的一切都從頭來過,從組織到編制,從一舉一動到政令通行跟原來完全不同了。徐平即使的心,也無力完成這樣的動作。
如果禁軍是一個膿瘡,那還是讓它爛掉擠破了的好。不可否認,禁軍中有優秀的將領和勇敢的士兵,這種人甚至還能夠佔到多數,但在現在的軍製下,他們被壓製得冒不出頭來。他們的人數佔多數,但卻不是軍隊的主流。如果不打仗,甚至是打仗,沒有外來的因素扶持,這些優秀的軍人也將蹉跎一生。歷史上的狄青在西北戰後驟升高位,少了不了幾位文臣邊帥的大力提拔,他本身是文臣向三衙奪兵權的一部分。楊文廣一直在底層軍官隊伍裡徘徊,沒有范仲淹發現他,可能一輩子是個不入流的小武官。而沒有後來跟著狄青南征,或許歷史上也不會留下他的名字。至於無名小卒高大全,不到十年的時間由徐平家裡的莊客到橫行,一部分是因為軍功,一部分是徐平的身份,一部分是趙禎的賞識。
徐平可以等,還因為趙禎雖然有各種各樣的毛病,但他卻是一個非常有職業素養的皇帝。皇帝對他來是一份職業,他盡職盡責。特殊的人生經歷,使他對祖宗家法並不像其他皇帝那樣奉為圭臬。兩宋的皇帝中,他是向外朝讓渡權力最大方的一個。
趙禎想不想做個好皇帝徐平不知道,但他可以感覺得出來,趙禎一直在努力地扮演著皇帝這個角色。皇帝能做好自己的本分,徐平又為何不做好自己的本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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