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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貴》第二百四十章 觀念衝突
范仲淹被貶之後,接任權知開封府的是龍圖閣待製張逸。聽到差役來報三司使徐平到來,急忙迎了出來。開封府和三司算是平級,不過徐平的官職高了太多,張逸持下官之禮。

迎到會客廳,請過了茶,張逸道:“省主撥冗到本府來,不知有何事吩咐在下?”

徐平忙道:“吩咐如何敢當?是有些小事,來與知府商量。”

“省主有話但講無妨,只要在下力所能及,必然不敢推辭。”

徐平斟酌了一用詞,才道:“三司治下橋道司新建,因天氣炎熱,不宜聚集大量人手做事。依韓綜的意思,這幾個月裡,先在開封府內做些小事,捏合一下治下的人和事。此事對開封府確實會帶來諸多麻煩,但對橋道司意義重大,還請知府玉成。”

張逸不高興地道:“省主言重了,在下忝知開封府,為朝廷做事,豈有怕麻煩之理?韓綜前些日子是來拜會過我,不過所說的都是平整道路,栽植榆柳,甚至在路上栽花種草之類,不是急務。本來就天氣不對,這些事做了又無大益處,是以我回絕了他。”

徐平道:“這些事情確實多是可做可不做,但做了總是有些好處,知府何必拒絕?”

“省主,你主三司,管天下錢糧,當知每一文錢都來之不易!,民脂民膏!依著韓綜所說,做這些閑事,還花費甚巨,圖的什麽?現今朝廷的錢糧是寬松了些,也不能如此胡來!”

看張逸的臉上已經怒氣勃發,顯然是動了真怒,徐平不由一時怔住。

什麽事情都想到了,徐平還真忽略了這個問題。以前的財政原則是“量入為出”,入了庫的錢就要盡量節儉,花一分便少一分,不夠了便就要從民間搜刮。所以做官的,節省民力不輕易興土木就是好官,反著來,就是不恤民力的大壞蛋。

現在有了銀行體系,向著商品經濟轉化,以前的小農思想也就要變一變了。但要變談何容易?徐平覺得做這些工程是拉動經濟,由官方投資,給社會經濟注入活力,張逸顯然不這麽看。酷熱的天氣,不讓民休息,白花錢做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他沒有罵徐平就錯了。

愣了一會,徐平才道:“知府,此事你有些誤會了。自從錢監製了新錢出來,民間卻乏錢使用,橋道司做這些事情,就是要向民間散錢。手裡有了錢,百姓就可以做些生意,生出更多的錢來。百姓手裡有了錢,他們的日子會過得更好,官府也可以收更多的稅——”

張逸歎了口氣:“徐省主,你這話都是奇談怪論,恕張某不恭,我活了這麽多年,讀遍聖賢書,也是聞所未聞!隻聽說治國,以不擾民為先,要讓百姓休養生息,什麽時候亂用民力還是為百姓好了?你這隻手裡散出了錢,另一個隻手就要從別的地方多收錢進來,於百姓何益?張某愚鈍,聽不懂你這些話的意思,此事再也休談!”

最近有些太順利了,徐平很少向改革會遇到的阻力上面動腦子,今天碰到張逸,才算又清醒了些。幾千年延續下來的傳統,怎麽可能幾個月就能改變過來?利用公共工程拉到經濟在他前世是常識,這個年代可不是。這個時候,做這些無關緊要的工程,就是浪費民脂民膏,是大大的奸臣。什麽散錢?官府只有聚錢,還有急著向外散的道理?

這個時候,意識形態的重要性就體現出來了。如果張逸能夠轉變觀念,肯定就不會這麽認為了。但他憑什麽要轉變?不換腦子就換人?徐平沒那麽大權力。

喝了口茶,徐平道:“張知府,前些日子,我們京西路官員合起來篇了一套冊子,

上給朝廷,名為《富國安民策》,不知您看過沒有?”張逸硬梆梆地道:“看過了,不過在下愚昧,裡面講的很多都不能苟同!”

徐平想問問到底是哪些有不同意見,又覺得千頭萬緒,實在是不知道從何問起。這才想起自己前些年在鹽鐵司的時候,建議趙禎把候選官員招集起來上課,結果自己一離開京城不久便無疾而終。現在連個對官員進行培訓的渠道都沒有,思想觀念不同,還缺少溝通討論的渠道。改革要進行下去,看來統一思想勢在必行。

張逸是個好官,傳統意義上忠君愛民的好官,益州為官的時候,特別受百姓愛戴,視之為神。對於這麽一位知府,徐平還真是沒有什麽辦法。呂夷簡那麽受玩弄權術,身後的風評也不怎麽樣,要不是兒孫爭氣,很多榮眷都保不住。即使這樣,面對一心要把他掀下台的范仲淹,也是耐心等待對方露出破綻才下手,而沒有使用卑鄙的手段。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風格,現在正是士大夫改變風貌,講究君子之風的時候。作為改革的一方,如果使用不光彩的手段對付反對者,那就是給自己埋下敗亡的種子。徐平還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要想真正把改革進行下去,成就一番偉大的事業,就必須做事情堂堂正正,小聰明小手段是萬萬要不得的。徐平可以不做君子,但也絕不能被同僚視為小人,否則什麽樣的功績都彌補不了這種傷害。對這一點,徐平心知肚明。

沉默了一會,徐平歎了口氣:“算了,知府既然如此說,我也不好強人所難。不過我還是要說明白,橋道司要做的事情,絕不是虛耗民力,浪費民脂民膏。徐某為官多年,不敢說為國為民做了多少事情,但不誇待百姓還是一經貫之。”

知道剛才自己的話有些重,張逸的臉色變得平和,對徐平道:“省主在邕州,在京西路做的事情,我自然清楚。於國有功,於民有利,這八個字省主當得起。但現在正是一年中最酷熱的時候,一舉一動,都可能傷人命,還是於民休息地好!”

徐平想來想去還是有些不死心,問張逸:“知府對《富國安民策》,真地對裡面所講不同意的地方多?若是有閑,不知可否對在下講一番?”

“從何講起?《富國安民策》裡,從一開始,就不顧先賢之言,重新立論。天理人欲如何理論,哪裡是三言兩語就能夠講清楚的。不管那書是對是錯,都不是現在能夠斷言的。”

徐平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不過,國事不能空談心性,對與錯,但看能不能對天下對百姓有益處。如果用了我在京西路的辦法,國家錢糧充足,百姓日子過得更好,我鬥膽問一句,那個時候知府會如何看?”

張逸道:“省主,在下直言,天下事不能隻談功利。即使做到了省主說的,還要具體斟酌,治國之道,豈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魯莽必然輕浮,慎重才能厚重。”

徐平拱手:“知府此言大有道理,受教了。”

徐平知道張逸說的意思,這種涉及到如何治國家的重大理論,怎麽可能是三言兩語就能夠說明白的?李覯的天理即人欲,人欲即天理,天人合一,只是立了一個骨架出來,要想真正地立住,還必須填充進足夠的血肉才可以。

前世學的,唯物主義也是同樣的立論基礎,社會財富由人的需求而來。那樣一套理論體系經過了多少人的完善補充?僅僅是談論基本概念的專著,論字數就可能超過這個年代所有的書籍。但那樣一個體系,也遠沒有達到統一社會思想的地步。僅僅靠一套《富國安民策》,就想把這個時代的思想統一起來,真這樣想就太天真了。

要想真正成為主流思想,需要填充的知識還有太多。怎樣根據這一套策子,引伸到社會的方方面面,怎麽樣用這樣一套思想處理政事,深入到每一個角落,在徐平的有生之年可能都完不成。 要想把理論立起來,只有踏踏實實地做下去,浮躁是要不得的。

把心裡面的包袱放下,徐平覺得輕松了許多。改革還是循序漸進地好,輕浮冒進不是好事,現在畢竟沒有到生死存亡的時候,有慢慢來的空間。

不再提讓開封府幫著推進工程的事情,徐平與張逸談些閑話,了解最近京城的經濟形勢。說起這些,張逸也輕松許多,說著市面上的變化。

由於銀行存錢給利息是個新生事物,一下子吸收了大量的社會閑散資金,最近市面上明顯乏錢使用,顯得蕭條了許多。以前手裡有閑錢對外放貸,那是有錢人才能做的事,普通百姓有個幾百文一貫兩貫的錢,又能夠貸給誰去?銀行開起來,首先吸收的就是這些普通百姓手裡的閑錢,他們手裡的錢少了,市面上的小生意便就受了影響。

開封城裡最大的變化,以前的繁華商業區大相國寺和東華門外,最近都有些蕭條。反倒是以前荒涼的城西北角,由於大量場務的存在,裡面做工的人手裡是活錢,商業迅速繁榮起來,與相國寺和東華門外鼎足而立,成了開封城的三個商業中心。

這是出乎徐平意料之外的,心裡想著要不要適當引入通貨膨脹,刺激一下商業。這念頭一起,就迅速被自己否定了。現在最重要提平穩,切不可操之過急,民間的普通商業一時受些影響不要緊,只要各個公司發展起來,這種情況肯定要迅速改觀。等到有一天公司裡的工人成為開封城居民的重要組成部分,就會自然而然地發生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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