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此話一出口,氣氛立刻輕松下來,就連整天都板著臉的徐平,也有了笑容。
說了幾句閑話,李迪問晏殊:“徐龍圖編這一套《富國安民策》可謂是窮盡了心力,不辭勞苦。二十余萬言,言之有理,言之有物,不知學士可否一言道之?”
這是李迪在考較晏殊,在京西路待了小半年,該看的看了,該問的問了,該讀的書也讀了,總得說個一二三出來。不然光說回京幫著說話,幫著說什麽呢?
晏殊考慮良久,才道:“以不才觀之,可用四個字——生財有道!”
四字出口,在場的人一起笑了起來。這話對,可也不對。對是對在概括了書中所稟持的原則,一直講理財,但又時時不忘不是為了聚財而理財。不對是太空泛,實際沒有涉及書中的具體內容。這也難怪,晏殊對那些具體的政策實在說不出什麽,沒有經驗,沒有感觸。在他看來,能夠不違儒家根本而生財,已經很難得了。
李迪對晏殊知之甚深,也不再多問,又問陳堯佐:“陳相公又做何解?”
“民不加賦而國用自足!此一句話自古以來不知道多少人說過,但真正說透了,讓人相信能夠做到的,只有此一《富國安民策》!”
陳堯佐是真正細讀了的,而且處理政事的經驗豐富,李迪一問便脫口而出。
聽了陳堯佐的話,李迪不置可否,又對徐平道:“在老朽想來,若是讓徐龍圖說必然不同於你們二人。龍圖,不知是也不是?”
徐平笑了笑:“此是人之常情,同樣的東西,看在不同的人眼裡,總有細微不同的。”
“那龍圖會用哪一句話來概括此策?”
“天理即人欲,人欲即天理,天人合一。”說到這裡的時候,徐平頓了一頓,“國事即民事,民事即國事,國民合一。”
徐平說完,李迪手扶胡須笑道:“不出老夫所料,龍圖果然思慮深遠。此一策起篇從天理人欲講起,又豈只是理財之策?有這兩句話,《富國安民策》就不僅是治國之術,而可稱之為治國之道了。以道傳天下,足成一家之言!”
李迪的評價,明顯比陳堯佐和晏殊兩人的評價高,也說明他看到了更深的東西。而這一句評價,讓徐平對李迪刮目相看,這位老宰相的聲望果然不是白來的。
自范仲淹被貶,徐平對意識形態空前重視起來。越是重視,越是發現其重要性,怎麽評價都不過分。《富國安民策》編成,徐平已經大致預料到了後果,無非是自己被閑置,而改革由別人去完成。年未滿三十,徐平對做高官主朝政沒有那麽渴望,欲速則不達,多在基層歷練未必是什麽壞事。惟一讓他覺得可惜,心中放不下的,是范仲淹離去,歐陽修等大批年輕官員被貶,朝中出現了意識形態的空檔,自己卻偏偏抓不住。
范仲淹對後來宋朝意識形態建設的重要性怎麽評價都不過分,這是徐平體會越來越深的一件事情。第一范仲淹,第二歐陽修,這兩個人決定了北宋意識形態的主流。至於朱熹等人,源流要從關學洛學上找,雖然重地是洛陽,但關鍵的幾個人物還沒有露頭角。
這是徐平依照自己前世的記憶得出的結論,至於自己的好學生李覯,很讓人尷尬,徐平的前世記憶裡真地沒有他。對他的印象,還遠比不上周敦頤這個半大娃娃。
北宋五子,邵雍還在共城種地,周敦頤隨著舅舅鄭向在京城,張載十歲出頭,因為地處陝西邊地,現在一心想著學習軍事長大打仗,程顥和程頤兄弟剛兩三歲學會說話,就連名字都還沒起。
這五個人與司馬光一起被朱熹稱為道學六先生,便是理學的淵源了。當然令人尷尬的是,尊孟的理學裡混入了司馬光這個尊荀的異類,也說明了理學對孟子的態度。雖然理學是後世眼中的正宗,但在宋朝遠遠不是,影響真未必比李覯大。從王安石變法,司馬光反對,思想便分為兩支,後人稱為改革派和保守派,宋人則以新舊區分。而開新舊之爭的王安石和司馬光,都與歐陽修淵源非淺。影響他們思想的,最主要的人又是范仲淹。越是在這個年代跟這些人接觸得多,徐平越來越把握住一些思想脈絡。
宋人尊韓愈,理學一脈大多都是在野,基本沒有執掌朝政的機會,實際上與政治的關聯不大,學問在性命功夫。之所以尊孟,是繼承孟子的性命理論,真正的內容,是把佛教的心性學說加了改造,融合到儒家中來,後人所稱援佛入儒。這也是從韓愈發端,講性情分別,用儒家的性情來與佛家的心性說對抗。歐陽修思想上是繼承這一脈的,但離原始的孟子思想更近,認為性善性惡不必深究排佛抑道特別堅決。
司馬光和王安石,都受到歐陽修的影響。心性在宋朝,特別是在北宋,在讀書人中並不是主流。北宋的儒家主流是講實學,講實際的政治民生,而不是袖手談必性,講求個人修行。理學的意義更大的是在虛的哲學意義上,對佛教哲學的吸收融合,斷了佛教在社會上層中文化上的根。宋朝儒學的主流是范仲淹建立起來,以《易》和《春秋》為宗的治國理論。對自身嚴格要求,關心民生疾苦,道之所在,奮不顧身。在學問上面范仲淹顯得粗疏,但正因為粗疏,也就沒有破綻,一些大的原則,怎麽說都是對的。他留給後人的,是一種精神,這種精神激勵後人。至於真正的精細學問,反而不重要。
不管是王安石還是司馬光,不管是新學還是舊學,都是繼承范仲淹這種精神的。他們的分歧在治國之道上,這個治國之道的思想來源就雜了,李覯就是其中一大派。
自己要推動改革了,徐平自然會留心古今的歷次變法革新。看得多了,便就敏銳地發現一個問題,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影響深遠的變革往往帶有強烈的意識形態色彩。
商鞅變法是法家的實踐,北魏孝文帝改革是胡人的主動漢化,王安石變法不用講,意識形態衝突的色彩特別濃烈。把意識形態不當一回事,認為能一言出天下景從,就是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不解決意識形態問題,搞改革就是自己向火坑裡跳。
後世講歷史上的改革,往往略掉意識形態的衝突,這樣做的原因多種多樣。至於把改革中的各種勢力分為幾個利益集團,認為反對者只是因為利益受損才反對,無非是把歷史庸俗化,跟戲曲中用臉譜代表幾個人物一個道理。利益受損肯定會引起反抗,但支持的就是得利的,反對的就是利益受損的,把政治當作小商人做生意,就是嘲笑人類智商了。
把歷史人物庸俗化,把歷史事件簡單化,把歷史進程虛無化,徐平前世閑著沒事跟人聊天自然無所謂,發帖子吹牛也無非是閑氣。但自己置身這歷史洪流中,再沒有覺悟,用遊戲的心態看歷史,那就要活該被歷史大勢碾成塵土。
用歷史唯物主義的原理分析,生產力的發展引起了生產關系的變化,生產關系構成了經濟基礎的最主要內容,這種變化就要在上層建築中表現出來。上層建築包括意識形態和政治結構,政治結構變動困難,首先就是反映在意識形態的改變上。
意識形態沒有動靜,就說明了改革的時機不成熟。強行推動,成功了就是商鞅被車裂的下場,失敗了則死無葬身之地,有一個王莽現在還被嘲笑呢。現在萬幸的是,范仲淹的出現,他的受人擁護,說明了意識形態到了重大變革的時候,改革已經成為社會的內在需求。只要順應時勢,就可以用最小的代價,推動社會變革的進行。
正是因為變革已經成了時代的呼聲,《富國安民策》出來,連呂夷簡也能欣然接受。正是因為把握到了時代的脈搏,徐平才不擔心自己的一番心血付之東流。
但是如果不能佔領意識形態的高地,不能統一思想意識,改革終究會有波折。徐平最怕的就是政策在別人的手裡變了樣,生財之道成了斂財之術,壞了名聲,自己再從頭來過就困難了。更怕因為政策出了偏差,連帶自己前面的努力也都白廢了。
范仲淹離京,現在由高若訥和姚仲孫兩個諫官同管勾國子監,京城裡也沒有學術上讓人信服的大家, 正是搶佔意識形態陣地的好機會。讓機會白白溜走,他真地不甘心。
天理人欲合一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理論基礎,用徐平前世的話講,就是滿足人民群眾的物質文化需求是正義的,是當前施政的主要任務。國事民事合一是繞過義利之辨,官方的利益訴求與民眾的利益訴求是統一的,可以齊頭並進,並不相互背離。這兩句話都能從經典中找出依據,並發展成系統的理論,這正是李覯的拿手好戲。
有了這樣的理論基礎,便就有私利與公利的分別,有了兩者的辨證統一。公利本於私利,而又不同於私利,最終的發展成果還是要落實到私利上去。協調公利與私利的,便就是儒家的根本“禮”,這也是李覯思想的核心。“禮”是原則,法律是具化,兩者之間有根本上的聯系,又有不同,同時對社會形態起著規范作用。
如果能夠把這些放到現在意識形態的核心位置,那麽改革就順理成章了,不再會因某個人或者某項政策的失誤而半路夭折。
徐平費盡心力編了《富國安民策》出來,書編成,卻又發現這不是自己最緊要的任務了。沒有意識形態的指導,政策可能最後會變了味道,走到自己也說不清的方向上去。只有佔領了意識形態的陣地,才可以說是立了萬世之法。
人世間的事情便就是這樣,做成了一件事情,卻發現目標永遠在前方。奮鬥的路上不缺乏成功的喜悅,但總是伴隨著失落,也正是這種失落,予人永遠向前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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