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關徐平大帳裡,王凱與一眾將領向徐平報過各軍的進軍路線,具體部署,吩咐上了茶來,坐著閑談。此時大軍前鋒已至鳴沙縣附近,即將截斷韋州黨項軍退路,一切順利。
按照原先定好的方略,曹克明帶整編過的本部兵馬由天聖寨北上,許德統環慶路大軍沿馬嶺水北上,兩軍由南線夾攻韋州。徐平帶大軍先攻鳴沙縣,而後出偏師繞擊韋州的側背,配合南線。即使不能全殲元昊殘部於韋州,也逼著他們向鹽州方向逃竄,徹底放棄興靈兩州。而後曹克明部尾追韋州殘部,與鄜延路兵馬一起,殲滅他們於橫山地區。
戰事順利,氣氛就很輕松。閑聊了一會戰事,因為將進入黨項腹心地區,張亢問徐平道:“都護,你一再告誡,此次我們是興義兵,吊民伐罪,彰顯天威,不可與胡虜同。下官只是一直不解,具體可如做呢?漢胡本不同,天下盡知,只是何為漢儀,何為胡風?”
徐平笑著道:“你這話問得要害,不過卻不是一言半語能夠說清楚的。過幾天,我會專門下一章程,入胡地各軍照行。現在一切草率,不能細講,我先靠訴你們一個大意。”
眾將一起叉手:“願聽都護教誨!”
“兩句話。第一句話,天師北上,以仁義之師伐不臣,吊民伐罪。番境有漢人,但大多還是胡人。漢人聞聽王師來,必以手回額,奔走相告‘今見王師,自此我等漢人翻身做了自己主人也’。而胡人聞王師來,必心膽俱喪,委頓於地,曰‘天子之師來,自此漢人翻身做了我們的主子也’。其間滋味,自己體會。莫失漢人之望,莫中胡人之怨。”
眾將一起應諾,這兩句話聽起來差別不大,但細想卻有著天地之別。
徐平又道:“公孫醜問孟子,詩曰‘不素餐兮’,君子何不耕而食?孟子言,君子不耕而食,是以才力而得國君之用,以孝弟忠信而子弟從之。非此二者,而不耕而食,不蠶而衣,則近於盜。大軍入胡境,凡不耕而食之人,皆令其至都護府,聽候發落。”
田況皺了皺眉頭:“番境之人多牧牛羊,自耕自食者隻怕至少。”
徐平笑道:“耕僅是代語,凡是用自己的兩手找飯食,皆在此列。市中百工,販貨商賈也是這般。不耕而食,僅指不勞而獲而已。好了,此是軍中,我們說些俗話。漢風胡風之別,關鍵在我們漢人,飯食皆來於土地,一滴汗水一粒米,大家都習以為常。而番人起自牧牛羊,他們已經習慣了不用自己的雙手勞動去獲得財富。普通的牧民一樣辛苦,但由此而起的勢力之人,卻已經從心上習慣了這種作為。所以我們漢人向往的,是有更好的土地,我流下更多的汗水,就能夠有更多的收獲。胡人則不同,便如牧牛羊般,他們所向往的是有更多的人被其奴役,而讓自己過上好日子。所以此去番境,只要把那些不勞而獲的人找出來,能教化之則教化之,不然則流於遠地,過於惡劣的,則加以刑戮,天下太平。”
眾人一起點頭,明白了徐平的意思,不過要從心理上向這個方向靠攏,也不容易。
漢風胡風,爭了數千年,其實真要認識到根本,理由就簡單得讓人發笑。就像徐平前世講社會的階級鬥爭,真正追到源頭是貧富分化。當有人知道那麽驚天動地的事情,最後源頭原來是這麽一件小事,便對整個理論一笑置之,覺得如小孩子遊戲一般。漢風胡風之別其實是一個意思,最早起源於兩個族群的生產方式不同,由此而形成了不同的風俗,不同的文化傳統。
民族的交流與融合,這種文化的磁撞,最終形成了滔天巨浪。內部由於貧富分化而出了階級之別,外部由於生產方式不同,則出現了文化衝突,這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用階級鬥爭去解決外部的文化衝突,會不得要領,最終是付出了極大努力,還是讓外部怨恨,內部同樣怨聲載道。而用外部的文化衝突邏輯對待內部,則很容易出現法西思傾向,極盡殘暴,還不能夠解決問題。
隻講階級鬥爭,不講文化衝突,易犯左傾錯誤。過於強調文化衝突,而不講內部的階級分化,則會犯右傾錯誤。不左不右,執其兩端而得其中,是為中庸之道。
不管階級分化還是文化衝突,都是起自於人們自然而然的生產過程,都是本於歷史惟物主義。不是先有了文化衝突和階級分化概念再去找理由,而是先有這個根才產生這概念。
所以一國歷史,必然是內外有別。對內可以用階級鬥爭為主去分析,因為這是內部社會的主要矛盾,而對外則要以文化衝突去看待,因為這是內外交往的主要矛盾。隻強調一面而完全否認另一面,不管是傾向哪一面,要麽不實事求是,要麽別有居心。
歷史的大勢當中,是不能針對兩方,一定要指出一個壞人一個好人的。因為人類社會的這些矛盾,是不斷在變化的。既鬥爭,又融合,在鬥爭、融合中社會不斷前進。有時候以鬥爭為主,有時候有交融為主,每個時期有每個時期的主要矛盾。
漢族文化傳統起於農耕,農耕又有大莊園、小自耕農、公有大農場的區別,每種生產方式必然會產生不同的文化。認為農耕的文化就是千年不變的,不實事求是。所以這個年代去接儒家的道統,特別要強調“以意逆志”,合適的認,不合適的改。
胡風則是起於遊牧,也分自由散漫的公社式和殘酷的部落式,文化同樣不同。
農耕文化的自由主義傾向,表現為“雞犬相聞,而老死不相往來”,強調自耕自食,天人合一。遊牧的自由主義傾向則表現為自由散漫,不受拘束,向往大自然。這兩個傾向在民族的交流、融合、碰撞中不是主流,存而不論。
遊牧文化中惡劣的自然環境,朝不保夕的生存處境,出現了一種只顧眼前,不講以後的傾向。同時由於生存條件過於惡劣,一旦得到了改善便容易不思進取,對於自己得到的資源,死也不肯放手,對地位喪失之後有一種天然的恐懼感。而缺少交流,各自依靠自己面對大自然的生存處境,又讓他們對於人與人的關系非常漠然。我給你什麽,你就拿什麽來換,人與人之間只有簡單的利益關系。如果不能交換,則就靠武力搶奪,武力搶奪在他們看來不是一種罪惡。這種搶奪的極致,便是搶人,把人如牛羊一樣做為奴仆。
農耕則相對穩定,雖說是靠天吃飯,但主要還是靠自己的勞動。與遊牧不同,農耕條件下人組織起來,是可以實現一定程度的人定勝天的。所以便出現了兩種傾向,一種是我自耕自食,不求於人,你讓我做事得給我個理由。不管是完稅納糧,還是參軍打仗,總得說服我,不然不做,不去。說破天去,我自己種地自己吃,什麽都是多余的。而組織起來可以人定勝天,比如修橋鋪路,比如興建水利,都能夠改善每一個人的生活。所以在另一個方面,又有守望相助,願意承擔責任的傾向。這兩個傾向結合起來,便是每一個人都有保護自己,不服別人管的性子,但又有勇於擔當的責任感。歷史在發展,文化在變,但這種精神的內核卻不會變。所以漢人文化既有各過各的互不打擾的一面,又有面臨困境,勇於衝上前去,以大無畏的精神承擔責任的另一面。
如果說,階級分化導致了部落、民族、國家的產生,那麽這種不同的生產方式便就導致產生了不同文化的部落、民族、國家。在部落與部落、民族與民族、國家與國家的交流與衝撞中,便就發生了遷徒與融合,戰爭與妥協,同時伴隨文化的消失、改變與新生。
可以認為這種交流融合無罪,但不表示這個過程中的集團和個人無罪。不能夠用人類文化交流的性然性,來為這個過程中的人和集團脫罪,不然就是對其他人犯下新的罪行。
子曰,逝者如斯夫。不可以用後世的眼光來看待歷史上的古人,隨意臧否,不然你已經成為了百年之後人們的笑柄。一個人的言和行,總有其歷史局限性。
客觀、實事求是地看待歷史,才能夠指導未來。出於某種目的,掩蓋歷史事實,篡改歷史結果,是對歷史的褻瀆,是對現實的欺騙,是對未來的誤導,是一種犯罪。
歷史的洪流中不應該指出哪方是好人、哪方是壞人,因為各自有各自的立場,有堅持自己各自文化與傳統的責任。一個農耕傳統的人,來到遊牧地區,不做改變,還要堅持自己的文化與傳統,會被遊牧民族看作小偷。而一個遊牧的人,到農耕地區還要堅持自己傳統與文化,則會被視為強盜。一個人如此,一個集團也是如此,行為有好與壞、正義與犯罪之分。在你家裡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情,到別人家裡去做,還要怪別人不配合就是豈有此理。以此為理由大開殺戒,窮凶極惡,就是惡貫滿盈,罪大惡極!
而從五胡亂華開始的遊牧民族南遷,確實表現出了強盜的作為。你可以認為民族的交流與融合是正常的,但不能夠為其強盜行為脫罪,不然就是一種背叛。肆意殺戮,中原大地血流成河,十室九空,這種罪行應該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以為後人之戒。
一個人要有是非觀,一個民族要有是非觀,一個國家同樣也要有是非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