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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貴》第八十五章 來的都是豬嗎!
隆中族帥帳裡,徐平一邊看著桌子上的沙盤,一邊聽著王凱報著戰況,不由皺起了眉頭:“什麽?到現在雙方還沒有接戰?禹藏花麻到底在搞什麽鬼?高大全佔了安遠寨,他就在一邊乾看著?不把那裡奪回來,他的大部人馬就被扎進了口袋,死定了!”

王凱也有些無奈,道:“節帥,按照前邊傳來的,不是禹藏花麻不想奪回安遠寨,而是他已經掌控不了屬下的人馬了。現在谷中蕃部自相攻殺,亂成一團亂麻。我們的人也只能遠遠看著,現在都不好衝上去廝殺。那些蕃人瘋了一樣,不管是不是自己人,隻管亂殺!”

“不過是放了一場水,連安遠寨都衝不了,蕃賊就這麽自己崩潰了?”

徐平看著沙盤,眉頭緊緊皺在了一起。自己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這種結果,現在不怕敵人能打,怕的是太不禁打了。有組織的軍隊,不管是殺是俘,總能夠預料到結果,現在幾萬人沒了組織,亂糟糟的擠在幾十裡長的山谷裡,怎麽清理戰場都成了麻煩事。而且三都川兩岸並不是陡峭得不能攀援,谷裡亂糟糟的,到時不知道有多少蕃賊爬上兩岸,鑽進周圍大山的叢林裡去。這茫茫大山,徐平怎麽派人去搜?而且山裡是秦州屬下各個蕃落的地盤,一個不好,不定就會引起蕃落相互攻殺。抓了進犯的蕃賊解送到秦州有賞錢,這是早就定好了的政策,不能改變。就是不送到秦州,白送上門的奴隸誰不要?蕃落要搶的!

“直娘賊,帶著這樣的軍隊進犯秦州,禹藏花麻的腦子裡是屎嗎?!”

面對這種棘手局面,一向不說髒話的徐平都不由得罵娘。這個時候他不由得想起了前世看過的電影裡的一句台詞,五萬頭豬,三天三夜也抓不完。自己現在面對的,還真就像在大山裡抓豬,什麽奇謀妙策都沒有了用處,只有先等,讓蕃賊各部自己先殺累了再說。

對著沙盤看了半天,徐平也想不出什麽辦法,隻好坐回椅子上,對王凱道:“立即派人回秦州,令種世衡和劉渙,招集這附近的熟部蕃落,準備配合我們抓進犯的蕃賊。告訴他們要嚴令蕃部,有敢殺良冒功的,反座,殺!蕃賊級按低賞格賞錢,活人按高賞格賞錢,按三比一,讓蕃落盡量拿活人!唉,就是只有十分之一的蕃賊跑進大山裡去,也有幾千人哪,幾千人能造出的亂子已經不小了!我們這一個冬天不得安生!”

王凱小聲道:“節帥,幾萬人的俘虜,人吃馬嚼,所費不小,我們不如——”

徐平擺了擺手:“怎麽也要節省出這點糧食來,不能濫殺。監軍,殺俘不祥,這是古訓哪。不要以為古人是傻子,提出這一點來,自有其道理在。我們殺了禹藏花麻降軍,再向北去,面對更多的禹藏花麻怎麽辦?人人死戰,我們自己也要用人命去填。揮師蘭、會兩州,我們是王師北來,結果兩手血腥,誰還會信我們?何謂王師?不只是得王命,還要行仁恕之道,以王道臨諸敵,以王道治萬民,才可以稱王師!切記,我們要收復的是漢唐故土,土是吾土,民是吾民,濫殺怎麽可以?今日殺得手滑,我們又如何跟黨項蕃賊區分開?”

戰爭是殺戳,但殺戳應該僅止於戰場,萬不能擴大化。這不僅僅是道德問題,而且也是對戰勝者的最優解,是古人用血淚總結出的教訓。仁義之師可以認為是句口號,可由這樣做而得到的各種附屬結果,才是仁義之師真正的價值。

戰爭歸根結底是一個政治問題,不能夠從政治的高度看待戰爭,就不是一個合格的指揮者,

不具備進行戰略指揮的能力。在進攻黨項的核心區之前,宋軍最大的挑戰是與黨項爭奪在兩者中間搖擺的小部族,誰能夠爭取到他們,誰就取得了戰略優勢。雖然說是殺俘不祥,徐平卻不會把祥與不祥當回事,從政治上考慮需要殺俘,他也會毫不猶豫。說到底,戰爭以完成政治目的為第一優先,其他都是次要的。

王凱還是猶豫,道:“可一下收幾萬人來,不說對秦州的錢糧是個大負擔,就是讓這些人待在秦州,也是不小的麻煩。蕃賊到底非我族類,秦州一旦有事,他們必然作亂!”

“為什麽要讓他們在秦州?白吃白喝白住,比在自己部落時還過得好,天下間哪裡有這種好事情!等到戰事結束,便就把俘獲的來犯蕃賊解往鳳州、成州和階州,到那裡運糧草去。監軍,我們的糧草從川蜀運來,雖然有水道,一路卻是逆流而上,要有為數不少的纖夫拉纖才行。纖夫苦啊,每年為了運糧草,不知多少人累死在路上。向隴右運糧,川蜀調出的糧食還是小事,拉纖卻是重役,沿途各州百姓苦不堪言。這次把俘獲的蕃賊解往那裡,盡量不用沿途各州的百姓拉纖,每少死一人,都是一件功德!”

王凱看著徐平,張了張嘴,再也說不出什麽來。他本來以為是徐平宅心仁厚,不忍殺傷人命,才要盡量俘獲來犯的蕃人,可看起來好像不是那麽回事。

川蜀一帶是當今天下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土地肥沃,向稱天府之國。從那裡調糧草別說供應幾萬人,就是幾十萬人也不在話下。難的不是收集糧草,而是怎麽運到隴右來。沿途有水道可以利用,運力確實是增加不少,但這一路逆流而上,又是在大山中穿行,水流湍急,需要大量的纖夫。隴右用兵,沿途幾州最苦不堪言的就是征集纖夫,每年累死在這運糧路上的纖夫,實在不是一個小數字,不亞於前線打一場不小的仗。

拉纖又不需要什麽技術,綁在一起,有人用鞭子趕著就可以了。把敵人俘獲,給吃給喝不殺,是王師的仁義之舉,可以爭取附近的人心。送到南部幾州去拉纖運糧,既減小了對地方的騷擾,又擴大了糧草的運力,秦鳳路方向可以使用更多的兵力,何樂而不為?

打仗沒有那麽多花裡胡哨,說到底就是把自己的人越變越多,讓敵人越來越少,這才是徐平堅決不殺俘的真正用意。這個年代人力寶貴,只要能喘氣就有用得到的地方。

正在這時,李璋從外面進來,遞過手裡的公文道:“伏羌寨送來,剛剛接到!”

徐平展開觀看,原來是桑懌寫來,請示帥府的。本來按照預定的計劃,這個時候伏羌寨背後水門的浮橋已經架好,大隊人馬隨時可以過河,桑懌應該出兵,反攻聚在三都川谷口的敵軍。但因為高大全放了一場水,禹藏花麻所部崩潰,相互之間攻殺不休,此時已經連累到了在伏羌寨前扎營的黨項軍。細賞者埋還沒有建好攻城器具,為了自保,先帶著人跟亂衝過來的蕃部軍隊打到了一起,難解難分。

這種情況桑懌怎麽好出兵?派人請示徐平,伏羌寨內暫時不出兵,先靜觀其變。

徐平把公文交給王凱,道:“擬一道軍令給桑懌,現在的局勢已經出乎了我們先前的預料,前令收回,他們可以暫不出兵。什麽時候出城攻擊,他可以自己拿主意,或者有帥府新的命令送到。唉, 最後成了這樣一個爛攤子,倒是讓人有些不知所措。”

這個年代軍中實行高壓,營嘯並不是什麽難以想象的事情,但大白天的出現這種跟營嘯類似的混亂,實在出了徐平的想象。這個時候宋軍加入進去是自找麻煩,當然是等到來犯的蕃賊鬧夠了,最後再出去收拾殘局。

徐平受前世印象的影響,把周圍這些小部落的軍隊想得過於強大了,其實這種混亂才是他們的正常表現。當年李立遵也是帶了數萬人氣勢洶洶地進犯秦州,被曹瑋一個衝鋒就衝垮了,追殺數十裡,斬數快趕上曹瑋所部了。當年那些死掉的蕃人,隻怕也遇到了今天一樣的事情,大多不是宋軍殺的,而是混亂中被自己人殺的。

按軍法,獲一級與第四等賜,舊製是賞錢三貫,賞絹三匹,同時再計軍功。這可不是個小數目,當年曹瑋所部,就是蕃賊自相攻殺,隻怕也是上去割了級領賞。報到朝廷去的奏章,這些細節自然是不會提,反正不管真相如何,斬殺敵人數目都是宋軍奮勇殺敵來的。曹瑋這樣做,是合理地為部下爭取利益,自然無可厚非,但卻誤導了從朝報中推斷蕃軍戰力的徐平。這是制度的錯,不是曹瑋的錯,也是徐平不再按級計軍功的原因之一。

徐平在三司改了錢製之後,軍中賞賜不再用絹,而是直接錢。其他軍中,依然按著舊軍法,獲一級賞錢改為五貫足,依然是個很大的誘惑。但這對戰爭是好是壞,最少依徐平現在看到的,好處不足以彌補由此到來的壞處,還是改為不按級講軍功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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