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不遠處的大山鬱鬱蔥蔥,近處青草如茵,柳樹含翠,徐平對身邊的梁蒨道:“這裡雖然已近邊塞,景色其實與兩京也相差不遠。而且地方富庶,人戶密集,可謂雄府!”
“說的是。本朝立都大梁,才會覺得這些地方偏遠,前朝立都關中,這裡正是京輔之地,自然繁華富庶。天時地理不變,只是人事變遷而已,這裡的地方自然還跟以前一般。”
徐平點頭,與梁蒨一起騎著馬緩緩而行。
孫祖德是京東路濰州人,那裡進士出身的人相對較少,他本人又不善交際,而且為人處事比較實際,不得士大夫名士的看重。是以雖然曾經知諫院,還諫阻過廢郭後,並因此受貶,卻沒有如范仲淹一般,越貶名越重,官升得越高,離開諫院之後仕途平平淡淡。在幾個地方任知州,累升到了天章閣待製,去年又升了龍圖閣直學士,來知鳳翔府。
梁蒨與徐平同是天聖五年進士,今年已經五十歲了,卻才做到殿中丞,鳳翔通判。徐平卻是到邕州沒多久,便就升殿中丞了,梁蒨現的官職,隻相當於徐平十年前。
其實這才是大部分進士的生平經歷,青壯年只能在中下層官員輾轉,到處遊宦,運氣來了才能跨入中層。一輩子做幾十年官,直到致仕,能做到知州就非常不錯了。像徐平這樣一路升官不停,一屆進士裡也就十個八個,還基本都是宰執之材。
兩人並馬沿著從斜谷口入渭河的運河岸邊而行,向南行去。那裡斜谷鎮有北方最大的造船務,每年所造船舶,佔天下的二成,所有州府的造船務中,排名第二。黃河、渭河水系,甚至包括兩京的洛河、汴河水系中的一大部分,漕運都是用的這裡造的船。秦嶺隴山產巨木,可以沿著各條河流放木排順流而下,到這裡之後造成船,再沿著渭河下行,一路到兩京去。徐平作為一路帥守,這種重要的地方自然是要看一看的。而且他有心把這裡打造成秦鳳路的後勤物資生產基地,也要考察這裡的自然條件。
鳳翔府治在天興縣,也就是徐平前世的鳳翔縣,在渭河北岸數十裡的地方。在這個水就是一切的年代,顯然不適合作為工商業中心,只能在下屬的縣裡選。
下屬的寶雞縣在渭水河的上遊,正當大散關陳倉道口,是川峽四路來的物資最大的集散地。不過嘉陵江水道不能夠四季通行,那裡是忙半年閑半年,更多的是倉儲之地。下遊的虢縣是古時候的軍事重地,諸葛亮北伐,很多大戰都發生在那兩縣周圍。再下遊的就是郿縣,正當褒斜道口。褒斜古道是陸運,運力自然比不上嘉陵江水道的水運,川峽來的物資,基本是七八成走嘉陵江,剩下的大部分才走褒斜道。但褒斜道的好處是四季通行,棧道入宋之後一直維護良好,可行大車,可以用來運糧草之外的一些重要物資。
從平滅後蜀之時起,朝廷便就注意川峽四路跟外界的交通,古時出川的四條道路,現在主要是用嘉陵江水道和褒斜古道,從太宗時候起,每年的運力便就穩定在每年一百五十萬石左右。其中物資又主要是靠嘉陵江水運,那裡也是出川的最重要道路,從川蜀之地入京參加科舉的,比如蘇渙、程浚等等,包括歷史上的蘇軾,都是從那裡出蜀。褒斜古道因為要過棧道,對於單身行人不便,反而不是他們出蜀的首選。
嘉陵江最大的問題一是水淺,而且出川要逆流而上,要用為數不少的纖夫,困擾沿岸百姓。再一個險灘眾多,一不小心就是船毀人亡。
徐平讓韓綜整修道路,
在嘉陵江道就是利用火藥炸除險灘,在水淺的地方挖深,在水過急的地方開渠導水,平緩水流,從而加大運力。褒斜古道則是加固棧道,在山路狹窄的地方炸山加寬,使之能夠通行大車。不過路水道比起來,從這條道運糧米還是不經濟。下一步,徐平準備進一步整修嘉陵江水道,哪怕就是使用半年,也要讓那裡從川峽運出來的物資達到接近五百萬石的水平。有了川蜀之地的物資,秦鳳路就有了開拓的本錢。
這條運河是隋唐的時候開挖,本來的目的是物資行人出了斜谷口,便就上船,入渭河之後順流而下入長安。入宋之後又在谷口挖了巨池,利用秦隴大木造船,以供北方漕運所用。數十年發展下來,這裡已經成為了全國最重要的造船基地之一。
並沒有行多久,運河盡頭就見一處巨大的人工湖,正當著褒谷出口。湖上造好的沒造好的漕船,一時也數不清有多少艘,都系在岸邊的巨石上面,當作錨碇。
到了湖邊,迎著湖面上吹來的風深吸了一口氣,徐平對梁蒨道:“柳林酒入口不如白灑猛烈,但也正因為如此,不知不覺就喝得有些多了。現在湖邊一吹,酒意才算盡去。”
“雲行一向不好酒,偶爾飲一次,才會不知不覺飲多。不過你到這裡,自然是要開場務釀烈酒的,以後這些水酒少喝也無妨。”
徐平笑道:“烈酒自是要釀的,不過釀酒要用糧食,今年搬來的民戶這麽多,再加上軍隊的人吃馬嚼,糧食必然緊張。所以釀酒的事,一時並不急。再者釀烈酒最好用高粱,此地現在所產不多,要待到秋後種了才有得使用。先把場務建起來,釀酒可以慢慢來。”
站在湖邊吹了一會風,梁蒨向徐平介紹這裡造船務的情況。這些場務之類,現在都是通判梁蒨在提舉,是以今天孫祖德並沒有來。
場務監官得了通報,急急忙忙跑了過來,向兩人見禮,跟在身邊聽候吩咐。
介紹完了船場,梁蒨又道:“離此處不遠,有竹木務,這裡所用的木料,都是從那裡取用。向北約莫三四裡,又有冶鐵務,為此處船務供應鐵釘之類。因為此處是江北惟一大的造船務,朝廷管的較嚴,監當都用京官,非尋常場務可比。”
徐平在三司多年,對這些機構設置當然不陌生,本來很多監當官的任免都是經過他的手。不過在紙面上看是一回事,親自到現場看過還是覺得驚奇不已。在這極邊之地,西北缺水的地方,卻有這麽大一處造船務,現場如此壯觀,想起來就覺得神奇。
造船務設在這裡,主要是原料取得方便,如今天下的大木料主要出自秦隴,兩京宮殿和富庶人家修造房屋都用這裡的木頭。再一個這裡剛好產一些鐵,鐵釘之類不需外運。
徐平問梁蒨:“造船不能新鮮木頭,現在竹木務裡備的大木有多少?還有,附近的冶鐵務不知道產鐵多也不多?”
“此處大木不缺,備的竹木盡有。鐵雖然有,但所產不多,除了造船,就夠附近民用。”
徐平點了點頭,心中暗道可惜。
以現在的技術條件,還不能夠使用鋼鐵作為主要原料,木料的地位無法代替。但僅僅作為輔助材料,工商業發展起來鋼鐵的用量也不少,一處小的冶鐵務滿足不了需求。這一帶的鐵礦資源局限住了,產鐵量也就能夠造點鐵釘之類,不能滿足未來的需求,要別想辦法。 好在這一帶的水系發達,水運方便,秦鳳路這麽大的地方,就不信沒有鐵礦。
不過木料足以保證,算是個好消息。特別是為了造船,這裡儲存的大木不少,洛陽的工匠到了之後,可以立即開始生產大車,做為周圍運輸的主要工具。
鳳翔府和秦州隔著幾座山,但有渭水相連,只是不能四季通航。不過如今有火藥,可以沿著河谷開路,修出可通大車的道路。
有了後方鳳翔府做基地,再有了邊接的道路,徐平在秦州放手開拓便就有了底氣。蕃羌還沒有形成定居的習俗,貴貨賤土,只要有錢有貨,便就可以買他們的土地,讓他們為朝廷效命。在這個地方,錢貨比什麽都好用。
曹瑋在秦州的時候,曾經大規模地向外開拓過,勢力直達熙河蘭會。特別是三都口之戰,擊敗唃廝囉和李立遵的進攻,把初具規模的宗哥蕃部政權徹底打散,間接造成了新生的唃廝囉政權的四分五裂。
只是曹瑋離開之後,黨項不斷乘著吐蕃的衰弱進犯,直接控制了會州,間接控制了蘭州和邈川,切斷了唃廝囉和宋朝廷聯接的道路。前幾年的時間,元昊不斷進攻唃廝囉,想徹底吞關河湟一帶,被絕地反擊的唃廝囉打敗。
徐平到秦州,面對的並不是唃廝囉勢力,而是黨項及其附屬,以及更多的不屬於任何一方的獨立勢力。只有到了這裡,才明白這裡的狀況,這是以前在京城所了解不到的。
實際上,現在的唃廝囉,盼星星盼月亮一樣地盼著宋朝出兵,把黨項勢力逼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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