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抱著書郎,到花廳裡看見鐵錘和大貴兩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邕州的時候,秀秀自己都還是個孩子,沒想到彈指一揮間,世事如此滄海桑田。
坐在一起,起當年在邕州的日子,眾人不禁唏噓。嶺南的六年,徐平不僅僅是完完全全地改就了那裡,而且自己的身上也打下了那裡的印記。邕州年年解往京城的貢物,一定有他徐平的一份。再簡單,哪怕是一瓶水,兩個水果,那裡的百姓還是沒有忘記他這位年輕的通判。凡是有邕州到京城的官民人等,一定要來看看這位老長官。
鐵錘訴著邕田務的變化。一些老人已經安下家來,不能隨著蔗糖務搬來搬去了,便離開了蔗糖務,戶籍歸到了當地。雖然依然是乾著從前的活計,為蔗糖務種著甘蔗,但他們的人已經不屬於那裡,而是當地州縣的編戶。鐵錘家裡是如此,巧娘家也是如此。
離開家鄉進京趕考之前,鐵錘已經與巧娘成親了。他們是一起長大的玩伴,還要手牽著手走完這一輩子,可能以後世世代代就在邕州那片土地上生活下去。
徐平突然想起,問鐵錘和大貴:“你們進京趕考,路費如何算?我記得前一段時間起邊遠軍州,凡是過了發解試,入京趕考的舉子都由朝廷發放驛券的。”
大貴笑著道:“相公仁心,邕州百姓人人皆知。我們進京是發了驛券的,不過走的是海路,海上卻沒有驛站,驛券沒了用處。我和林兄弟,等到考完回去,一定要走陸路,看一看中原的河山。我們這種邊遠地方出來的舉子,沒有見過什麽世面,書讀得也沒有別人多,中進士是不敢想的。借著這次機會,能夠遊覽一番便就足夠了。”
秀秀道:“怎麽能這麽沒有志氣?邊遠小地方怎麽了,都是讀的一樣的書,而且你們還有名師教導。這次進京,便就中個進士讓別人看看,不要讓人家把邕州那裡看不起。”
鐵錘和大貴兩人聽了就一起笑:“夫人還是當年不服人的性子,只是這種事情可勉強不來。邕州那裡的堂,只是能教人讀書寫字,文章做得通順已經是了不得的人物。以前進士的文章我們也看過,真地是做不來的。夫人心意,我們心領了。”
徐平看秀秀憤憤不平的樣子,知道她是把邕州當作自己的半個故鄉,故鄉的什麽東西自然都是最好的。不過文化底蘊這種東西,真不是三年五年能夠建立起來的,這麽短的時間,原來邕州的地方能夠培養出自己的進士徐平也不信。蔗糖務雖然多數是移民,但帶去了原來福建路的風,出進士的可能性反而大一些。
想了一想,徐平對鐵錘和大貴道:“這樣吧,你們兩人反正都還年輕,如果這次科場不利,便就先不要回邕州了,寄籍國子監,等到下次再考一次。京城是天下首善之區,名家薈萃,不管將來是中與不中,長些見識對你們以後都是好事。”
秀秀把書郎放到地上,攬在自己懷裡,聽了徐平的話不高興地道:“你怎麽能出這種主意?剛才不是了,鐵錘和巧娘剛剛成親,怎麽就一下子分開這麽多年?就是不中,也還是先回去好好過日子,等有了子女再來考就是。”
徐平能什麽?當然他就是拋下新婚的林素娘到邕州去。遊遊宦,雖然都是事出無奈,但只要有選擇,又有幾人能下得了這個決心?只能看鐵錘自己的選擇了。
大貴道:“無妨,我還沒有娶妻成家。如果真能入國子監,我自己留下就好。林兄弟家裡離不得他,兩個家,有老有小,都要照顧。”
鐵錘沒有話,
他家裡父母團聚之後再沒有生育,只有自己一個。巧娘卻又添了一個弟弟,現在剛剛會話。雙方父母雖然正當壯年,但背井離鄉吃了太多的苦,但凡有一點可能,就要回去好好孝敬他們。十年前還是眼看活不下去的窮苦人家,有了今天的生活就該知足了。能中進士當然是好,但中不了,也能夠以平常心面對。看看天色不早,秀秀吩咐人準備了酒菜,把這兩個邕州故人留在家裡吃飯。
起這些年邕州的變化來,其實感受最深的還是大貴這些蠻族的底層人家。他們以前過的是做牛做馬的日子,吃著跟牛馬一樣的食物,乾著跟牛馬一樣的活計。牛馬主人家還會心痛病了累了,他們的生死卻無人問津。括土為丁,他們成了朝廷治下的編戶齊民,雖然沒有翻身成為社會的主人,但最少也不再是任人辱罵毆打有奴隸。
大貴跟著進了堂讀書,他們父子做夢都沒有想到能在自己身上發生這種事情。這次中舉發解,岑大郎好多天都癡癡傻傻,以為這一切是做夢,根本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京城是什麽地方?怎麽可能是他們這種人能夠到的。 若是以前,在他們心裡,天上的仙境離得還要更近一些,做夢的時候可以到那裡,而京城是連做夢都不敢想的。
當年作亂的土司們,並沒有在流配地待多少年,遇到大赦都陸續回鄉。但原來的整個社會基礎都已經蕩然無存,這些從生下便一直作威作福的人,只能跟別人一樣討生活。有那些放不下身段的,淪為乞丐沿街乞討的都有。
有這種變化,自然少不了蔗糖務的功勞。僅僅靠著以前的自然農業,即使括土為丁也無法一下子讓整個社會翻開覆地,但是有了蔗糖務就完全不同了。
蔗糖務是徹底的商品經濟,雖然操控在朝廷手中,商品經濟的本性卻不會改變。整個邕州以南,凡是適合種甘蔗的地方全部被開墾出來,種上了甘蔗。適合種糧食的地方,更加一寸土地都不能浪費,全都種了稻麥之類。蔗糖務要求最大效率地產出糧食,以降低從外地運入糧食的成本。以前屬於蠻族頭人的土地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都不再允許他們像以前那樣管理了。腦子轉得快一些的早早轉型,做起跟蔗糖務配套的生意,最大的一家自然是黃金彪。最早他帶著族人主動內附,周圍的蠻族頭人都他腦子壞掉了,隻換來一個吃不飽穿不暖的縣尉當著,還沒有絲毫前途。現在,他卻成了邕州蠻族最成功的偶像,不但是錢多得用不完,在官方和民間還都有頭有臉,不服不行。至於那些轉變不了觀念的頭人,一心想要維持祖上傳下來的土地和人口,只能被歷史的車輪碾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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