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州夏守贇帥府,幾位大將圍著一張酒案而坐。主位是兩路都部署夏守贇,左邊是接被貶的趙振任龍神衛四廂都指使兼環慶路副都部署的葛懷敏,他的下是拱聖軍都指揮使兼環慶路都鈐轄的許懷德,右邊則是馬軍都虞侯兼涇原路副都部署任福。
喝了一碗酒,夏守贇對三人道:“昨日得樞密院宣命,呂相公再次切責我們兩路,說是與隴右比起來,我們所報的兵力布置、糧草儲積諸般軍情過於草率。宰執議邊情,因為我們所報不詳,官家震怒。自昊賊叛邊以來,打了一年,你們都寸功未立,讓我每次給朝廷上書都甚是為難。這一點小事,用一用心,好好辦好,也讓官家看著我們能乾。”
任福道:“太尉,不是我們不用心,而是事情根本就沒法辦。若是按著樞密院轉來的秦鳳路所用的奏報格式,則軍中事無巨細,都要上報。不是我們不想報給朝廷,而是軍中哪裡有這許多閑人?做那些事情,非要能讀書認字不可,難道軍中要去養上那麽多酸秀才?”
葛懷敏連連點頭:“馬軍所言極是,徐平自己是進士出身,一日掌軍,便就想方設法向軍中安插那些酸秀才,想出這許多名目。行軍打仗,勇力為先,跟毛錐子何乾?戰陣上軍功要一刀一槍拚殺出來,你公文做得再好又有什麽用處?難不成番賊還會看了你的公文被嚇死?我們自幼從軍的,最看不得這些虛文,怎麽去做這種事!”
夏守贇沉聲道:“你們說得再有道理,現在是隴右打一個勝仗又打一個勝仗,而我們這裡卻寸功未立!沒有戰功在身,就只能任人編排,明不明白?”
許懷德小聲道:“太尉這話說得偏頗,上次昊賊來攻,我們環慶路也立了不少軍功。只是朝中樞府是文官把持,故意沮抑我們這些武人,不顯我們的軍功,只是誇徐平。”
在諸將之中,許懷德最是滑頭,深得三衙禁軍精髓。只要看見有勝機,他便飛快地跑出去搶軍功,一看苗頭不對,則閉寨不出,哪怕友軍在寨外被活活打死,他也不會看上一眼。憑著這一身本事,上次元昊來攻,他還真搶了些小功在身上,一仗未敗。不過他所有的勝仗全部加起來,斬獲堪堪過百,卻有幾次坐視友軍被攻閉寨不援的嫌疑。不過在周圍一堆敗軍失地的將領當中,他的表現鶴立雞群,結果光環都戴在徐平身上,讓他憤憤不平。
夏守贇雖然一心回護諸將,但也不能睜著眼說瞎話,跟隴右比起來,環慶路的那些勝仗實在不值一提。人家動不動就斬獲數萬,攻城拔寨,連元昊自己都被打得狼狽逃竄,還得了數座州城,你這裡跟閑漢打架一樣,出動數千人馬,結果就斬了幾具級,抓獲十幾二十個人,搶的牛羊還不夠自己吃的,樞密院瞎了眼把你的軍功跟隴右相提並論。
搖了搖頭,夏守贇道:“這些閑話說了無用,等到秋後戰事起來,你們各自用命,好好與番賊拚殺一番,得些軍功在身上,那時自然就沒有人再說三道四了。我們兩路兵馬全是禁軍精銳,人數也比隴右多上許多,自然該予番賊重挫。本次防秋,我心中已有計較。以任福所部涇原兵馬防守鎮戎軍一帶,讓昊賊不敢南下,其余大軍隨我沿馬嶺水而進,直取番賊在韋州的靜塞監軍司。隴右雖然打了許多勝仗,但說起來也只是逼著番賊的卓羅和南監軍司北遷,並沒有滅掉。我們如果能夠滅掉靜塞監軍司,勉強可說過他們,為一大功!”
其余三人面面相覷,沉默了一會,葛懷敏才道:“太尉的方略自然是極好的。
只是馬嶺水苦澀不堪,許多河段不能飲用,沿河而進,也大不易。若是碰上無水可飲的地段,只能築城找水,徐徐而進。秋冬數月之間,大軍要到韋州隻怕路途太遠了些。”夏守贇道:“朝廷先前以穩守為上,未細探馬嶺水道路,城寨未立,至為不便。不過我們不在那裡與番賊決戰,隻怕還是難以立功,朝中說話又哪裡來的底氣。若依你們,馬嶺水道路艱難,不從那裡走,又該如何?”
葛懷敏道:“依末將之見,昊賊即使越過鎮戎軍,最多也只能至渭州,所謂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也。只要涇原路屯重兵於渭州,則番賊即使破鎮戎軍,也無大害。徐平所言葫蘆川是番賊與本朝交戰要害,其實是對於他隴右而言,於我們卻不是如此。我們用重兵於涇原路又能如何?只要天都山還被番賊佔據,則朝廷兵馬就不能過鎮戎軍,一切還都是先前樣子。而葫蘆川一線未下,我們冒然去攻番賊重兵把守的韋州,被抄後路怎麽辦?”
見其余兩將連連點頭,夏守贇心中歎了口氣,道:“依你看來,此次防秋又該如何?”
葛懷敏叉手:“末將以來,還是以重兵攻白豹、金湯二城,此兩城一下,則環慶路就跟鄜延路連成一體,從此無憂。此兩城不下,則番賊若集重兵於此,則西可沿延慶水進攻慶州,東可沿西洛水攻延州,直逼關中,最為厲害。”
任福聽著葛懷敏說的越來越味道不對,不由道:“龍衛這話說得道理極是,不過現在昊賊居於天都山南院,番賊的重兵已經集結於天都山,又哪裡來的兵力威脅延、慶二州?”
“兵法,詭道也!實則虛之, 虛則實之,我們隻聽徐平說是番賊重兵集於天都山,到底是不是那麽回事,誰敢保證?若那只是番賊的障眼法,候我們不備,昊賊抽身到了白豹城,集結重兵或攻慶州,若攻延州,我們如何應對?別忘了我們已經把鄜延路的兵馬抽來了環慶路,一旦番賊沿著西洛水兵臨鄜州城下,關中危矣!那時候我們如何跟朝廷交待?”
許懷德一邊說著,一邊在案下拉了拉葛懷敏的衣袖。主攻白豹城是他們兩個私下裡商量好的,道理很簡單,馬嶺水道路不明,一路上多是生蕃,冒然進攻勝敗不可逆料。而白豹城是黨項伸入宋境的突出部,大軍進攻把握大得多了,特別是在黨項重兵集結於天都山與徐平對峙的時候。白豹城還有一個好處,這裡確實阻斷了鄜延路和環慶路的聯系,特別是與黨項佔據的金湯城一左一右連成一個整體,同時威脅慶州和延州、鄜州。把這兩座城攻下來,只要操作得當,可以說成是保關中固若金湯的大功,夏守贇還是有這個本事的。
當年在京城的時候,因為賈逵,許懷德被高大全當街凌辱,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他從心底裡瞧不起這個徐平家奴出身的高大全,此次是他主攻天都山,許懷德根本不信他能夠一個冬天把天都山攻下來。而只要天都山還在黨項手裡,一切就有了操作空間。
經過去年秋冬的戰事,與黨項已經攻守易勢,雙方的主戰場轉移到了涇原路的葫蘆川古道,是徐平的判斷。這個判斷對不對?在戰事真正起來之前,還沒有其他人敢下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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