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本是天下團圓的佳節,徐平卻一整天都在寶相寺裡受著折磨。 不知出於一個什麽心理,開封府的發解試竟然定在這一天。不管是監考的考官還是參加考試的學子,心裡估計都是罵了幾百遍的娘。反正徐平已經是罵了好多遍了,隻盼著早早交卷回家過節。
外地州軍發解試的進士科都是由通判負責,諸科則由錄事參軍負責。開封府不同於外地,公務繁忙抽不出時間來,朝廷專門派得有考試官。
此時各地基本都沒有貢院,發解試要麽在官府舉行,更多的是在大一些的寺廟裡。開封今年便定在寶相寺裡,這裡地方廣大,離開封府又近,各方面照應起來都方便。
到了傍晚,徐平終於交卷出了寺門。劉小乙乖巧,早早從旁邊的州西瓦子出來,牽著馬等在路邊。
見到徐平,劉小乙急忙行禮:“官人高中!”
徐平面無表情:“借你吉言吧。”
雖然做了萬全準備,徐平心裡還是一點底都沒有。心裡自認發揮不錯,但也不敢說就一定能中。
認真說起來,開封府的發解試不難。當然純以錄取比例來說,開封府在全國只能排在中等,十人中大約會取三四人,比起沒有幾個讀書人的偏遠州軍明顯就難了,有的地方十人中能取兩人甚至全取了都不夠。但比起文化稍微發達的地區,開封府就是天堂,江南兩浙福建很多地方能發解的百中無一。關鍵還是開封府的發解絕對數多,動輒一兩百人,有的小州才一兩人而已。
這些對徐平並不是問題,這個比例都快趕上他前世大學擴招之後的比例了,自己精心準備了那麽久,沒理由不中。
但關鍵這不是純看成績的,所以考得再好他心裡也沒底。此時科舉考試,省試和發解試都還流行公卷,並不是靠著一張卷紙說話。這是自唐沿襲下來的傳統,考試之前先把自己平時作的詩文分成一卷卷投給主考官,說起來算是平時成績吧。到了考試的時候,現在發解試又不糊名又不謄錄,哪裡談得上公平可言?關鍵還是主考官的態度。
入宋之後,唐朝的公薦制度已經廢除,禮部試時的糊名和謄錄制度此時也已經確立,最少也表明了皇帝的態試,所以最後兩級還是公平的。但最少在這個時候,發解試還是與唐時相差不大,關鍵看人緣。要等這一屆皇帝之後,整個科舉考試的公平性才會建立起來。
徐平吃虧在他家原來是賣酒的,試卷上可是寫得明白。商戶出身是個汙點,也不知道考官對這一點是個什麽態度。若說在太祖太宗兩朝,並不禁止官員經商,但到了這個時候,雖然沒有明文規定,禁止官員經商卻成了潛規則,可以用來彈劾人的。要是再過二三十年也好,規則流行開來,最少科舉的時候反而不歧視商戶子弟了,卡在這個節骨眼才最是難受。
拋去出身商戶的因素,公卷對徐平實際上有利的。獻平時的詩文,他大可以拿後世的詩文可勁抄,水平肯定一流。在朝裡也認識幾個人,最少此時的次相張知白對他印象不錯。再加上這兩年在開封境內推廣農業知識,也頗有幾個官員賞識他,原來的權知開封府王臻已任禦史中丞,龐籍也調到中央去上班了,都算說上話的。要知道權貴子弟是不與他們這些平民一起考試的,這個關系網在一起考試的人中已經很是不錯了。
等了小半個時辰,桑懌才從寶相寺裡出來,與徐平對視苦笑了一下,沉默無言。
徐平前世經過了多少考試,
早已過了年少無知的時候,不再會一出考場就與同伴互相打聽答案,給自己找不自在。早已練就一身本領,一出考場考試的全部事情就立刻忘掉,專心等放榜的時候。 默默地牽了馬,桑懌轉身看了一眼寶相寺,罵了一句:“這群禿驢,齋飯也不準備一頓!”
徐平聽了,當時呆在那裡。桑懌為人一向老實忠厚,沉默寡言,何時見過他說話如此刻薄,看來今天考得實在不好。
後周世宗滅佛,毀了不少寺廟,而且命開封府不得再新建寺院。太祖皇帝奪了後周孤兒寡母的皇位,便破了這個戒律,又修起了寺院。不過到底是與周世宗從小長到大的,太祖對和尚也沒什麽感情,據說還動過把佛教徹底從中原抹掉的心思,被和尚裝神弄鬼躲過一劫。那句“見在佛不拜過去佛”便是和尚奉承太祖說的,算是定下了皇上不拜佛的規矩。到了太宗才態度大變,又信起佛老這虛無縹緲的事情來,和尚在大宋朝才重新又抖了起來。不過宋朝繼承五代規矩,佛家道家的事情全歸朝廷管理,小至沙彌的剃度,大至高僧大德的封號,全都要聽朝廷旨意。此時要當和尚,必須要參加官方考試,考試合格還要等官方安排,時候到了才允許剃度,不然就是野和尚。當然大宋朝廷對錢從來都是網開一面,花大價錢買度牒就可以不經過這些繁瑣手續了。
這種背景下的和尚清高不起來,總是圍著官府打轉轉,在讀書人眼裡的地位就低了一等,桑懌心情不好了罵一句禿驢也是正常。
徐平新家地方大,桑懌便寄住在這裡,沒有別找旅店。
回到家裡,早已備好酒筵,徐正還一本正經地穿起了官服。
見到徐平進門,張三娘緊張兮兮地問:“大郎,考得如何?”
徐平不動聲色地搖搖頭:“哪個知道?隻管等放榜好了。”
張三娘怎麽會對這種答案滿意?立即拽住問個不休。
此時徐平參加發解試的成績是家裡最重大的事,林文思一家也在達裡,見了張三娘的樣子,林文思道:“學子最怕的事,就是出了考場被問考得如何。考場上當然是殫精竭慮使出了全身才學,中與不中全看考官的意思,你問他又能有什麽結果?他說考得好壞與中與不中本就沒有半分關系!”
張三娘聽了這才把徐平放開,不過還是一臉狐疑,不知林文思是不是拿這話誑她。她這一輩子就盼著兒子出人頭地,給自己掙個臉面,比誰都緊張。
徐正本也想問問兒子的,聽了這兩句話便放下心思,板起臉道:“婦道人家,你懂得什麽?快不要問東問西的,隻管安心等著放榜好了!天色不早,我們便安排個家筵,隻管賞月飲酒。”
這一頓家筵徐平吃得也沒什麽滋味,折騰了一整天哪還有那個心思?草草地喝了兩杯酒,便與桑懌一起告辭,各自回到自己院裡休息。
秀秀伺候著徐平洗了腳,小心地問他:“官人,你是不是考得不好?”
徐平拍了拍她的腦袋:“亂說話!我什麽時候說過?”
秀秀道:“我看你回來好像不高興的樣子。”
徐平歎口氣:“秀秀啊,我一大清早就進了寶相寺,埋頭寫了一天的卷了,你說我還怎麽高興得起來?考得好與不好,哪個自己心裡有數?要是能夠知道不好,我還不早早改了,哪裡等到出來後再後悔?”
秀秀嘟囔一句:“也是啊——”
等徐平要休息,秀秀卻不出門,站在那裡說:“官人,你就要歇了?你看外面多麽好的月亮,又大又圓,為什麽不去拜一拜?”
徐平沒好氣地道:“我拜個月亮幹什麽?”
“我聽說男子中秋拜月亮,便就能得官。女子拜月亮啊,聽說嫦娥娘娘會讓她越來越美貌。你今天考試,不拜月亮好嗎?”
徐平見秀秀說得認真,心中一動,也有道理啊。怪不得要在中秋節考發解試,原來是蟾宮折桂的意思,有說法的。
不好拂了秀秀的心思,徐平便又穿了鞋來到小院裡。
秀秀擺上香桌,燃上一爐好香,徐平拜了。他自然知道這都是無稽之談,不過算是尊重傳統吧。
徐平拜完,秀秀卻不收拾,接著在那裡拜個不停。徐平也懶得聽她拜什麽,估計無非是小女孩的把戲,祈禱自己越變越漂亮吧。
接下來的幾天徐平都窩在自己房裡,徹底放松這些日子緊張的神經,萬事不理。家裡人都以為他緊張,也不來煩他。只有秀秀知道,徐平這些日子吃得下喝得下,玩得那個盡興。
桑懌卻明顯緊張了許多,經常沒事就向外跑,明知道還不到放榜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每天都到開封府外看看。
徐平都快忘了考完過去多少日子了,這幾天養得白白胖胖, 連秀秀都有些看不下去,到張三娘面前告了好幾次。張三娘心疼兒子,只是當徐平心理緊張,拿這些把戲放松心情,不忍心去說他。
突然有一天,桑懌從外面滿面春風跑回徐家,迎面撞上徐正,一把拉住高聲道:“中了!”
徐正一頭霧水,看桑懌興奮發狂的樣子才清醒過來,急忙問道:“你中了?我家大郎呢?”
桑懌使勁點頭:“中了!我們都中了!”
徐正怔了一下,等把桑懌說的那幾個字完全明白過來,差點一下暈過去,高喊一聲:“中了啊!我徐家也出了個讀書人!”
這一聲鬼哭狼嚎,把家裡的人都驚了出來。
張三娘上去拉住徐正問個不休,問是怎麽個中法?榜上是第幾?什麽時候能中個進士回來?什麽時候跟徐正一樣穿上官袍?
徐正哪裡知道這些,只在張三娘手裡目瞪口呆。
徐平從小院裡出來,倒是神色平靜,與桑懌相互道過了喜,問他:“開封府的發解舉人一向不少,不知中了第幾名?”
桑懌道:“我是一百一十七名,你就好得多了,高居三十六名!”
徐平聽了不由有些失落:“三十六?還高居!”
桑懌歎了口氣:“雲行,你知足吧!進士一科最少取四五百人,開封府最少佔兩三成!你在開封發解試前五十名以內,進士幾乎已經是攥在手裡了!你今年不過十七歲,第一次科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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