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李璋閑聊一會,看看太陽即將下山,徐平站起身來,歎了口氣:“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卻也是個折騰的日子。你出去陪著長輩們再喝兩杯酒,我得去參加同年的集會了。讀書人重臉面,這事馬虎不得。” 殿試之後還有三件大事,從今天就開始的新科進士期集,約莫一個月之後的瓊林宴,然後就是授官。期集是新科進士聯絡感情的場合,大家來自五湖四海,同登一榜就是緣分。
出來向長輩告辭,林文思看了徐平一眼,猶豫一下,終於沒說什麽。
徐平知道林文思的意思,此時天已將黑,責備他出去的太晚了。不過今日徐平進士及第,林文思不能再像從前那樣說他而已。
按照常規,狀元王堯臣自皇城東面禦道轉上禦街,一路到大相國寺,遊街便就結束。在其他地方喝了兩杯的新科進士應該在相國寺迎接狀元,開始他們這一期同年的期集,選出各種職事官,開始第一次飲宴。
徐平回家這一趟時間過長,必然錯過了期集開頭最熱鬧的時候,也是給大家留下第一印象的時候,對以後的交往會有不好的影響。
林文思卻不知道徐平這是刻意為之,就是為了淡化與這一幫同年的關系。
有著前世的記憶,徐平對北宋士大夫的朋黨之爭印象極為深刻,就是一千年後這也是熱門話題,身處其中怎麽可能不明哲保身?朋黨是一個大漩渦,潮水起來可能一下就站上潮頭,退去一下就落到谷底,完全身不由己。
而北宋朋黨之爭正是起於科舉同年。太祖時候一科進士很少,成不了氣候,並不防范科比朋黨。到了太宗朝,錄取人數驟然增多,加上太宗刻意扶持新科進士打壓權貴舊臣,同年進士互相援引,終於掀起滔天巨浪。
自太平興國二年呂蒙正一榜科舉朋黨初現端倪,至太平興國三年胡旦一榜公然結黨,出現半夜三更這個成語,掀起無數風波。再到太平興國五年冠準龍虎榜人才濟濟,三榜進士你爭我奪,一直廝殺到真宗晚年。他們結黨之後把持朝政,甚至參與到新皇繼位,讓以後的帝王深以為戒,即使嘴上不說,對同一榜進士的任用也會刻意分開。同年裡有韓琦、文彥博、包拯等這些大人物,徐平但凡為自己以後著想,就不會與他們走得太近,逼免引起皇帝猜疑。
冠準一榜之後,朋黨的同年屬性有所淡化,開始向著同樣政治觀點的人結黨轉變,但同榜進士的影響依然不可忽視。范仲淹的慶歷新政,團結在他身邊的大多都是天聖五年和天聖八年的進士,更不用說仁宗之後英宗上台,韓琦和文彥博同年結黨的影子依稀可見。
徐平隻想在這個太平年代富貴一生,自然是離這些事情越遠越好,不想加進任何一黨去攪風攪雨。
才氣過人目無余子的胡旦志大才疏,一生都醉心於結黨鑽營,結果以狀元之身,官最大不過是知製誥,多次被奪官免職,此時年邁,雙眼已盲,窩在襄州著書立說。雖然依然孜孜不倦地想著各種辦法想回到京城,可惜連此時的劉太后都不知道他生平幹了什麽事了,只能以著書的名義向朝廷一次又一次地伸手要錢,用一部又一部的大部頭著作來給自己兒子換個卑微出身,可悲又可歎。徐平看在眼裡,怎能不引以為戒?
作為本科探花郎,徐平可不會忘了那兩榜最著名的兩位探花郎的生平。太平興國五年的探花郎是冠準,才氣過人,勇於任事,但也剛愎自用,毫不避諱,大權獨攬。
他深受太宗真宗兩朝皇帝信賴器重,最後卻老死嶺南。太平興國三年的探花郎是馮拯,冠準一輩子都鄙視他,沒有能力,沒有主見,東搖西擺,但也左右逢源。結果是馮拯最後入相,富貴終生。張知白正是因為馮拯去世,宰相出缺才當上了次相。 這些例子就擺在徐平面前,根本就不用想,為自己和家庭考慮,寧可做馮拯不會去做冠準。
到了大興國寺門口,天已微黑,春風吹在臉上讓人沉醉。
徐平翻身下馬,問了路上的行人,向新科狀無聚集的院子行去。
一進院子,正在歡呼飲宴的眾進士目光都集中到徐平身上來。
徐平正在想用個什麽借口,靠近外邊的程浚站了起來,高聲喊道:“雲行怎麽去了這麽久?莫不是被爹娘留住了不放出來?”
徐平借坡下驢,急忙向眾人賠禮,隻說父母不放,才耽擱時候。
韓琦臉上露出笑意,對徐平道:“你身為本科探花,倒是逃得好,許多差事落到了我身上。且來罰上三杯酒!”
韓琦今年二十歲,是徐平之外年齡最小的,又是今科榜眼,做探花職事還真是委屈他了。
徐平行禮,笑道:“稚圭兄說的是,在下認罰!”
罰過三杯酒,徐平便給要拜新狀元。
王堯臣攔住他,連連搖頭:“不可壞了規矩,雲行先拜王兄。”
他身邊一個滿頭白發的老頭站起身來,磕磕絆絆連說不敢當。
這是今年進士中年齡最大的一位,名叫王鎬,河北澶淵人,已經七十歲高齡,顫顫巍巍,眼看著風大一點就要吹倒在地上。據說他原來是道士,按規矩是不能參加科舉的,因為出生的地方好,特旨給了他機會。
先拜長者是通行的規矩,本來儀式開始的時候,是眾人互拜罷了,由狀元代表大家拜長者,探花代表大家拜狀元。徐平來得晚了,隻好一一行禮。
期集的主持人一般由進士的前三名擔任,今年情況特殊,本來是徐平頂了趙概第三名的位置,結果來得晚,便依然由王堯臣、韓琦和趙概三人主持,徐平便專門當他的探花郎。除此之外,徐平還被分配了主管題名小錄和掌酒果的職事,一是看重他現在的地位,再一個大家已經聽說徐平家裡有錢。兄弟的錢就是大家的錢,幾百人裡窮秀才不少,免不了要吃大戶了。
讀書人的規矩多,幾百人的酒宴也是井井有條,包拯掌糾彈,文彥博掌儀禮,其他種種都各有人執掌。三百七十七人的進士期集,按排了職事的竟有六十多人,真不愧是大宋官僚的預備隊,在官事上都是無師自通。
酒過三巡,大家漸漸放開,都找熟識的人喝上兩杯。文彥博自然還是與包拯混到一起,韓琦兄弟同榜同第,自然是與他五哥韓璩在一起,徐平只有程浚一個人臉熟,也湊到了一桌上。
與程浚喝了兩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新科進士,面白無須,面色沉穩,來到徐平面前,拱手道:“在下嵇穎,字公實,宋城人,見過探花郎。”
徐平急忙起身回禮。
程浚見徐平站在那裡不知說什麽,起身附在他耳邊道:“嵇公實是本科掌計,雲行帶錢出來沒有?”
徐平這才明白過來,急忙道:“帶了,帶了!公實兄,不知我該交多少錢?實不相瞞,小弟家裡還算殷實,隻管照實說就是。”
嵇穎面露難色,過了一會才道:“聖上特升雲行為一等,實不相瞞,大家都是把你看作本科第三人。不過趙叔平(趙概字叔平)已為主持,但我這裡依然是按你作第三人分配的,這卻有些為難。”
徐平忙道:“不妨事的,些許銀錢算什麽!”
現在期集朝廷不賜錢,全靠新科進士分攤。嵇穎與狀元王堯臣是老鄉,知道他為人忠厚,又善理財,被推出來做名為掌計的財務主管。嵇穎為期集做的預算是一千五百貫足,按照名次分攤下來,名次高的攤得多,名次低的攤得少,徐平第三人便是負擔最重的幾個人之一,要出十五貫足錢。
收罷了錢,嵇穎特意對徐平解釋:“這只是期集的錢,印製《同年小錄》還要另外算。雲行掌管此事,算過要花少錢後告訴我,我再征收。”
徐平點頭答應了。《同年小錄》的編寫也是項大工程,時間又緊,編罷了還要找書鋪印刷。不過徐平已經決定了,自己年前就製出了一套鉛字合金的鉛字,正好用在這上面。
旁邊程浚看著徐平掏銀兩出來,眼中竟有些羨慕。費用分攤是按科舉名次來的,他名次靠後,想出錢也沒辦法,揣著大把銀子很是鬱悶。進士期集就是這樣,有錢的沒個好名次,使不上力,名次高的不一定有錢,窮得厲害的還要到處借貸。徐平這種又有好名次又有錢的,畢竟是少數。
酒喝得差不多了,眾進士便開始詩歌唱酬。
聚在這裡的都是一時才子,這種場合不吟上兩首詩簡直就是侮辱了進士的名頭,集子都不好意思印了。
徐平只是裝傻,作著他《同年小錄》主管的差事,把一首首詩詞記下來,將來印到小錄上,自己卻不上去出醜。
詩歌詩歌,這種場合作出來的詩不是用來詩朗誦的,而是用來唱的。不是這種場合,徐平也能做兩首詩出來, 不上調子唱就是了。一旦要唱,便就要通音律,徐平湊上去就要露餡。這幾年的時間,徐平學會了做詩詞,但對音律還是一竅不通,隻懂“陽關”“柳枝”兩個調子,都是用來送行的。給石延年送行還能將就一下,酒宴唱和就兩眼一抹黑了。
本科進士有建州人阮逸這個音樂家,被推舉出來掌樂,沒兩把刷子還真不能上去獻醜。
沿續唐風,宋人的很多詩還是能唱,所謂著調子唱詩,不同的調子用於不同的場合。看著是同一首詩,不同的調子卻會代表不同的含義,有時候要加虛字和聲,有時候要疊唱,不懂的人只會鬧笑話。了解了此時的風俗,徐平對於抄後世的詩詞早已沒了興趣,不懂就是不懂,強行湊上去只會讓人笑話。
常見的曲子,“楊柳枝”、“渭城曲”用來送別,“小秦王”、“破陣樂”是凱歌,“竹枝”、“采蓮子”用於歌舞,“步虛詞”、“上清樂”是道樂,“涼州”、“拋球樂”、“三台”用於酒宴,“瑞鷓鴣”祝壽,“木蘭令”卻是挽歌。
把曲子抽掉,這些都是合乎格律的律詩絕句,後人隻當詩來看,其實本來是歌詞,而且用於特定場合。不明白這一點,傻乎乎地上去吟一首流傳後世的名詩,肯定會被人笑破肚子,典型的不學無術。
徐平滿肚子的後世出名的詩詞,也只能用在書信上,也好顯現自己有著滿腹詩書,聚會場合的急才卻是應付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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