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霽雲來了,這讓孔晟意外之余又有些警惕。
前面他已經有了一種很強烈的不詳的預感,如今因為南霽雲的到來而變得更加強烈。
此人白面無須,身材挺拔,氣勢端寧,威猛中自有一種儒將的氣質。孔晟深深望著南霽雲,抱了抱拳:“這位將軍,找下官有什麽事嗎?”
盡管在南霽雲心裡,並不把孔晟這麽一個突如其來的所謂朝廷命官、年不及弱冠的少年郎太當回事兒,但畢竟孔晟的官階在他之上——孔晟是實打實的欽命縣官,一縣父母軍政主官,可他只是張巡麾下的陪戎副尉,特別時期當成大將來使用,但確實品階只是陪戎副尉,不入流的武官,與烏顯烏解兄弟倆一般。
因此,南霽雲也不能失禮,忙回退半步躬身抱拳回禮道:“孔縣令,末將南霽雲,張中丞麾下騎兵營統領。”
孔晟眸光一亮,微微一笑道:“原來是南八將軍,久仰大名了!”
孔晟語出赤誠眸光清澈,沒有任何作假。
對於南霽雲的名字,他的確是久仰多時了。不要說正史雜史野史,就是各種版本的電影電視劇和武俠小說裡,南霽雲都是一個大名鼎鼎的傳奇人物。某種意義上說,南霽雲在後世民間的知名度,比雷萬春和張巡都要高出太多。
不僅有忠烈之名,還有傳奇色彩。
南霽雲微微一怔,孔晟對他如此禮遇客氣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過,他旋即認為孔晟不過是一句客氣話,也沒太當真,就索性直接道明了來意:“孔縣令,奉張中丞軍令:當前我軍守衛睢陽責任重大。當聚合一切可以聚合的力量,為日後與叛賊決戰整軍備戰。有基於此,中丞大人特授權南八。將孔縣令隨從騎兵隊百人一體納入騎兵營統率。還請孔縣令速速隨我出城,好盡快完成整編。”
南霽雲說的如此直接。讓孔晟在意外之余不由暗生幾分怒火。
張巡雖然是歷史上有名的剛烈名臣,為國捐軀的美名流傳千古。(孔晟從來就沒有否認這一點,而事實上,他之所以冒死來睢陽,其中一個因素就是因為有張巡這批人在。)
但這不代表著孔晟可以任人宰割,張巡先是奪了孔晟的縣域治理之權,以戰時特殊為由,生生將他這個實權縣令架空為睢陽屬官;而緊接著。又快馬加鞭要吞並孔晟僅有的一點安身立命的軍事力量,吃相也太難看了,著實不把人放在眼裡了。
孔晟可以顧全大局,但絕對不能忍氣吞聲,沒有原則地退讓。
在當前這種混亂危險的境況下,是否掌握實質性的軍事力量指揮權,不僅關乎孔晟日後在睢陽、在河南道官軍體系中的話語權,還關乎著他的身家性命。
所以,這百余騎兵隊的掌控權就是他最後的底線,不可觸碰的逆鱗。
龍有逆鱗。觸之必怒。
孔晟面不改色,淡淡道:“南八將軍,這便是中丞大人的軍令?呵呵!”
孔晟突然輕笑起來。他笑聲中的那隱藏極深的某種輕蔑和不屑一顧讓南霽雲聽了心頭髮緊,冷冷望向了孔晟,心道這小廝竟敢違抗中丞大人的軍令?!真是好大的膽子!
南霽雲早就料到此次整編孔晟的騎兵隊不會那麽容易,對方肯定會排斥並百般阻撓,但最終,南霽雲並不認為孔晟敢公開違抗張巡的軍令。
因為在睢陽,張巡就是高高在上的王者,說一不二,威權森嚴。執法如山。孔晟公開違抗軍令,下場可想而知。而作為一個外來者。他在睢陽並無根基,若惹惱了張巡。他連立足都是問題。
“孔縣令為何發笑?”南霽雲不滿地瞪著孔晟。
孔晟輕笑道:“請南八將軍去回復中丞大人,我帶來的這支騎兵隊,不是我的隨從護軍,而是虢王殿下派出來保護我來睢陽赴任的親兵衛隊,不日就要返回江北大營,難道中丞大人還要收編虢王的親軍嗎?”
孔晟話語中的嘲諷之意溢於言表:你張巡本事再大,敢整編宗室親王的衛軍?想要僭越找死不成?哪怕是你有萬千的理由,也不能輕易觸碰這道紅線。
南霽雲神色一緊,冷笑道:“孔縣令,你這話怕是言不由衷吧?虢王派騎兵護衛你來睢陽,這就是你的護軍。目前睢陽危在旦夕,急需後援,既然這支騎兵來了,就理應為守衛睢陽盡一份心力。”
孔晟神色沉靜,一字一頓地回答:“南八將軍還是不要擅自做主,請回,就將我的原話稟報給張中丞即可。”
南霽雲深吸了一口氣,望向孔晟的目光中便多了一絲鋒銳和凌厲:“孔縣令,大敵當前,軍營之內,律法森嚴,你即是朝廷命官,就當遵守朝廷法度。睢陽以中丞為首,中丞軍令一出,你若有違抗,當軍法從事!”
孔晟神色冷肅,冷笑起來:“孔某堂堂的天子門生、朝廷昭命宋城縣令,還需要你一個陪戎副尉來教訓嗎?以下犯上,你可知朝廷法紀不可饒恕?!”
孔晟雖然欣賞南霽雲這樣的風骨名將,但事關他的權威,他不可能對南霽雲的盛氣凌人保持沉默。
南霽雲倒吸了一口氣。他沒想到孔晟一個少年人竟然這樣牙尖嘴利難對付,他本來想嚇一嚇孔晟,更沒想到孔晟骨頭之硬超乎他的想象,而孔晟據理力爭的反戈一擊,南霽雲也不敢再多說半句了,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關官場等級尊卑,若是讓孔晟再抓住話把兒,一頂以下犯上的帽子扣上,就算是張巡也難為他撐腰了。
南霽雲臉色難看地掃了孔晟一眼,霍然轉身,大步離去。
張巡自然是還沒有退堂,他猶自與許遠在堂上,主持著這場漫長的軍政會議,同時還要等待南霽雲這邊的消息。
別看只是一支百余人的騎兵隊。但是江北大軍中的精銳,又是作為特種兵的陌刀騎兵,對於當今的睢陽來說。絕對是不容小覷的軍事力量,張巡很重視。
南霽雲大步流星進了大堂。抱拳躬身道:“回稟中丞,南八無能,有負中丞厚望!”
張巡臉色一變:“南八,到底怎麽回事?細細說來。”
南霽雲輕歎一聲,原原本本將孔晟的話當眾說出口來。他性格剛直不阿,沒有誇大其詞也沒有杜撰半個字,只是複述孔晟的原話。
張巡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且不說,堂下站著的另外兩員將領聞言暴怒起來。先後跳了出來。
雷萬春的助手、步兵營副統領張魁(軍階同樣是陪戎副尉)冷笑著拱手道:“中丞,這小廝太過狂妄,竟敢違抗中丞的軍令!且容末將帶人過去,將他拿下治罪!”
南霽雲的助手、騎兵營副統領李丁也出班怒道:“一個小小的黃口孺子,竟敢如此放肆,違抗軍令,罪不容誅!”
雷萬春肅立在一側,眉梢一挑,卻還是低頭順眼,沒有開口說什麽。這張魁是張巡的本家堂侄。同為張巡的心腹,但人家終歸還是親戚,自然就有幾分無形的親疏遠近這不消說。
睢陽太守許遠端坐在堂上。雖然面不改色心不跳,沒有任何的神色異樣,心裡卻微微有些不舒服。
張巡手下這些武將其實原本都是品階很低的基層軍事頭目,被張巡臨戰選拔起用,暫時還沒有朝廷的昭命封賜。
這批人能征善戰,對朝廷的忠誠度、追隨張巡誓死保衛睢陽的決心,都沒有問題,但就是狂悖無禮粗魯放縱,越來越居功自傲沒有禮儀法度。
就以今天為例來說。孔晟是堂堂的朝廷命官,豈能是他們這些低階軍官所能肆意非議討論的?還口口聲聲要將孔晟抓起來治罪。當真是狂悖到了一定的程度!即便孔晟真的有罪,也需上報朝廷由朝廷來議罪。何曾能輪到他們這些人?
但許遠也無可奈何。目前正是用人之際,他不可能傻到去直接與這群莽夫對抗,睢陽已經是張巡這些人的天下,他這個太守就是個可有可無的擺設罷了。
如果說一開始許遠為了顧全大局,自覺能力不及張巡,自願將睢陽大權拱手相讓的話,那麽說現在,變成了睢陽城中可有可無的存在之後,許遠的心態又有了些許的變化。說不生氣、不鬱悶、不抱怨、不後悔,那是假的。
許遠扭頭暗暗掃了張巡一眼。
對於張巡,他自問還是有些了解的。此人剛正耿直,早年若不是因為性格原因,不肯攀附權貴,早就升遷為更高品階的京官了。可不管他性格如何,作為文士出身的官員,許遠相信張巡還有基本的政治涵養和禮儀風范。
果然,張巡濃眉一挺,猛然一拍桌案,沉聲道:“好了,爾等不要胡言亂語!孔縣令是朝廷命官,豈能隨意捉拿治罪?南八,你去把他請來,我當面與他說道說道這事!”
張魁脖子一扭,氣呼呼地退下。
南霽雲抱拳躬身,再次領命而出。不多時,他就引著孔晟入得大堂。
孔晟若無其事地進了大廳,向堂上的張巡和許遠行禮道:“下官孔晟,見過張中丞、許太守!”
許遠笑著,起身擺了擺手:“孔縣令無需多禮,看座。”
張巡則似笑非笑地緊盯著孔晟冷冷道:“孔縣令,軍情緊急,一切從權,本官命你將麾下百余騎兵納入騎兵營一體統率,你為何抗拒不從?”
孔晟淡然拱手:“張中丞, 孔晟赴任睢陽,只有孑然一身,何來的麾下隨從?烏顯烏解二人,乃是朝廷宿衛,禁軍中的陪戎副尉,是欽差李公委派在孔晟身邊。至於那百余人的騎兵隊,我早就有言在先,那是虢王殿下的親軍!中丞大人要將虢王親軍納入整編,就不該來問下官,而應該去彭城請示虢王殿下!”
“那支騎兵以李虎李彪二人為首,這兩人是朝廷昭命的七品任勇校尉,官階還在下官之上,中丞大人要將他們納入騎兵營統率,聽從南霽雲一個陪戎副尉的號令,是不是有違朝廷規製?”
孔晟聲音不大,但卻慷慨激昂,話鋒如刀,滴水不漏。
張巡臉色震怒地緩緩起身來。
他在河南道起兵以來,威權日重,入主睢陽後更是乾綱獨斷,沒想到孔晟竟然一再與他擰著乾,竟敢當面反駁讓他下不了台,這直接激怒了張巡。
但孔晟卻毫不畏懼,抬頭昂然望著張巡。
他自問站在了理上,只要他不撒口,張巡就拿他沒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