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三章雍州(2)
孔晟笑了笑,他怎麽可能跟一個粗野市井之徒討價還價,而且,在他看來,人是無價的生命,不要說三貫錢,就是三百貫、三千貫,只要他能拿得出,用來救贖這個回紇女子,也都不會有任何猶豫。
孔晟轉身而去,將接下來的買賣環節交給了烏顯和烏解,而他自己,則繼續穿過擁擠的人群,繞行城南,也沒有其他事,無非就是閑逛,看看雍州的風土人情。
過了一條幽靜的小巷,兩側是土牆,土牆一側有一座普通庭院,房舍歪斜著,紅牆綠瓦早已破舊不堪,可見是一戶窮困人家。
孔晟走過這間宅院,隨時從透風撒氣的大門口掃了一眼,見到院子裡有一個老太太正在趺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似乎在剪指甲。絢爛的陽光投射下來,給老太太身上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光,雖然她衣衫襤褸,卻給人一種寧靜祥和的感覺。
老太太將手指一根根地伸展在陽光之下,湊近過去,用小剪刀慢悠悠地修剪著,動作悠閑而沉靜。而修剪過之後,她又一根根地將手指伸入口內,慢慢吮吸著,之後再從口中抽出來,略一打量,繼續修剪修飾,直至她滿意為止。
孔晟站在原地,看著這個窮苦人家這個慢吞吞自得其樂的剪指甲的老太太,心裡頗有些感慨:好一個無憂無慮悠然自得的老人啊,窮困的生活並沒有磨滅她對生活的熱愛,這是一種平淡的激情。
這戶人家的院子裡籠罩著淡淡的寧靜,孔晟遲疑了一下,想進去看看這位老太太,又有些猶豫不決,不願意貿然闖進去,打破這份寧靜。
院中的老太太一邊修剪指甲,一邊哼唱著雍州方言的小曲兒,她唱了什麽,孔晟一句都聽不懂,但卻能從她安詳的曲調中體察到她的快樂和滿足,當然也有某種淡淡的哀傷。
老太太突然輕歎一聲,停下了修剪的動作,而口中的小曲兒也戛然而止。某種無形的哀愁浮現在老人蒼老皺紋密布的面孔之上,在她眼裡,這雍州城內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比她命苦的人了。
她從中年開始,就因為丈夫死去悲傷過度,耳朵就變聾了。她一生貧寒,尤其是在丈夫時候更是窮的要命。現在的問題是她的三個兒子都被朝廷征兵,去了遠在河南的前線戰場,死活未知吉凶未卜。
老人並不知道洛陽是一個什麽地方,究竟是何等的繁華。所謂大唐東都的盛況,是她窮盡認知也無法想象出來的,畢竟她這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雍州城。
可她那一天,見到了一隊開拔北上的軍隊。她站在城外,望著一眼望不到邊的軍隊打著旌旗向北挺進,她琢磨著自己的三個兒子是不是都在這支軍隊當中,她翹首期待能見到自己的兒子,但等了整整一天,這支軍隊都消失在她的視野之中,她也沒有見到她的兒子。她回了家,就什麽也不想乾,從未感到不安的她,終於感覺到孤單和冷漠。
老人剪完手指甲,陡然站起身來,昨日一直在糾纏著她的問題突然浮上腦海,強烈的向她襲來:三個兒子是不是已經死在河南戰場上了,聽說那戰場上你死我活屍橫遍野,自己的兒子是不是倒在什麽陌生的地方死掉了?
老人驟然覺得絢爛的陽光一下子變得帶著利刃的幕布,正在從四面八方向她刺來,讓她恐懼和喘不動氣。老人驚叫了一聲,順勢把剪刀扔在腳下,一股腦跑回屋裡去了。
孔晟嚇了一跳。他見老太太進了屋,也就遲疑著跟了進去。他敲了半天的房門,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就索性推門而入,老人的屋中真正是家徒四壁,除了一張床榻之外,就是一個水缸,除此之外,別無長物。
老太太趺坐在床榻上,癡癡地盯著窗戶投射進來的金黃色光線。
孔晟呼喚了一聲,老太太卻沒有反應,他這才意識到,老人似乎是聾的,於是他就坐在了床榻上,幾乎是湊在了老太太的身邊,老人這才臉色驟變,驚呼出聲。
孔晟比劃了半天,安撫了半天,才讓老太太認可他不是壞人。因為老人耳聾,所以根本無法交流,最終,孔晟還是歎息著,留下一片隨身攜帶的金葉子悄然離去。他沒有給老人留下太多的錢財,因為這對老人來說,恐怕是禍不是福。
但孔晟決定回去跟雍州刺史陳謙打個招呼,日後將這老人接到長安侯府去,由他來供養直至安度晚年。
與雍州城這位窮困老人的邂逅,讓孔晟的心情變得有些傷感。如果說戰亂損傷的是國家的國力,那麽,受害最大的還是老百姓。所以,對於老百姓來說,誰當皇帝都是無所謂,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富裕或者窮困都無所謂,只要能平安,能一家人守在一起含飴弄孫享受天倫之樂。
回到雍州刺史府衙後院,烏顯烏解已經帶著那贖身回來的回紇女子在等候著他。這女子洗了一個澡,換了一身粗布衣衫,身材修長,看上去倒是清秀可人,只是她的五官面目和膚色發色,一眼就讓人看出她不是中原人,是典型的回紇人。
這個當口,烏顯烏解已經盤問清楚了這女子的出身來歷。她名為骨朵,回紇人,父母雙亡後就被回紇商客帶到了中原,不料那商客生意虧了本,滯留在雍州,為了抵債就將她賣給了那壯漢。
當然,這只是她的自述,是不是屬實,也無從查證。烏顯烏解有些不解,孔晟買這樣一個回紇女子究竟意欲何為,難道大將軍因為聶初塵離去身邊孤單,見這女子眉清目秀頗有幾分姿色,就想讓她來伺候著?
否則孔晟還怎麽安置這女子。
寧國公主身邊雖然宮女眾多,但這麽一個來歷不清楚的回紇女子是不宜安排給公主的,萬一出現問題,後果不堪設想。
其實孔晟根本沒有想太多。他當時不過是見骨朵可憐,就臨時起意贖身回來,至於如何安置,卻沒有考慮。
孔晟緩緩走到骨朵跟前,這回紇少女低眉垂眼,站在那裡不敢吭聲。
“你叫什麽名字?能不能聽懂漢話?”孔晟淡淡問道。
骨朵幽幽道,是一口微微有些生硬的大唐官話:“奴婢叫骨朵,回紇人,隨主子來中原行商兩三年了……奴婢拜謝大人的救命之恩!”
骨朵涕淚交集拜倒在地。
孔晟示意烏顯攙扶起她來,溫和道:“你不要害怕,既然我為你贖身,你就不會再有危險。不過,本官來問你,你可有去處?你現在是自由之身,可以自由來去。”
骨朵呆了呆,她自打五年前父母死了就被回紇商客收養,跟著商客東奔西走為奴,後來又流落在雍州城,哪有什麽去處?返回回紇族地,千裡迢迢,她一個孤身女子如何能行?而即便是回去了,她也舉目無親,投靠誰呢?
她想到這裡哀傷不已,伏地不起,哽咽著哀求孔晟收留,願意留在孔晟身邊為奴婢。
孔晟苦笑一聲,擺了擺手道:“既然你沒有去處,那麽,本官就好人做到家,正好本官要出使回紇,就順路將你帶回回紇去,若是你在回紇還有親屬,到了漠北後就趕緊投親去吧。”
說完,孔晟掃了哭成了淚人兒的骨朵一眼,徑自行去,回了自己的屋子。他依舊還沉浸在今日偶遇那耳聾老人的一幕中,心神激蕩,久久未能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