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八章殺威棒(1)
上午時分。
原本靜寂無聲的江寧郡王府突然中門洞開,兩排彪悍護軍威風凜凜地列隊奔出,孔晟身著紫色蟒袍,頭戴玉冠,緩步走出門來。烏顯烏解兩人,早已備馬等候。
孔晟深吸了一口氣,翻身上馬。
烏顯懷抱江寧郡王的敕命詔書,烏解則懷抱孔晟的破虜寶劍,兩人一左一右也跨在馬上,距離孔晟兩個身位的距離。
烏顯略帶些嘶啞的聲音驟然響起,回蕩在這處的上空:“郡王出行,閑雜人等,回避!”
孔晟緩緩打馬向前,出了弄巷。
一百護軍半數手執江寧郡王的儀仗旗幟,半數腰挎寶劍,面色肅然,分列兩側,陣型井然,緊緊相隨。
這是孔晟第一次以全儀仗著郡王官袍公然出現在城中。城中當即轟動,附近聞訊而來的商賈百姓很快就將街道兩側擁擠了一個水泄不通,人聲鼎沸。
孔晟面帶從容鎮定的微笑,繼續緩緩打馬而行。
眾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猜測著這位一飛衝天的江寧郡王出行的目的和目標所在——其實也不需要過多猜測,因為孔晟一行前進的方向正是楊奇的江南處置使衙門。說白了,就是楊奇作為江南道藩鎮的辦公所在地,也就是江南道的最高軍政指揮中樞機關。
楊奇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楊奇臉色凝重,心裡微微有些緊張和惱火,他知道孔晟蟄伏多日,終於還是公然現身,他來自己的官衙肯定不是閑逛的,而是奪權來了。或者說,孔晟要接管江南道的軍政大權。
楊奇現在才意識到,雖然孔晟即將成為楊家的女婿,但在這公事和權力上,卻不會有絲毫的讓步。而他煎熬了這麽久,也等待了這麽久,都沒有等到孔晟半點的回應,這說明,或者從一開始,孔晟就拿定了主意要將楊家取而代之。
其實,對於楊奇手裡的這點權力,孔晟還真沒有看得上。只是無論他看得上還是看不上,他都必須要接管江南道。
孔晟心裡很清楚,楊奇是一個頗有野心的人。當初,若不是時機不成熟,他差點就走了安祿山反叛的老路。而一旦讓他在江南積蓄勢力越來越強,遲早有一天會野心膨脹,鋌而走險。
孔晟不想看到這一天。也不願意因為楊奇的個人野心,引發生靈塗炭和江南動蕩。
所以,孔晟奪楊奇之權的決心是無比堅決的。在孔晟看來,這其實是對楊家的某種保護。大唐氣數未盡,楊奇強自反叛,下場注定淒慘無比,遺臭萬年。而作為楊家的女婿,孔晟也會受到牽連。
從這個角度上看,孔晟壓製楊奇的心思遠遠比壓製山南薛家深重。
這是楊奇始料未及的。
楊奇率江寧郡守劉平山、江寧郡長史焦晃、江南道行轅中郎將顧超等一乾文武官員出衙相迎。孔晟貴為郡王,代天巡狩,無論如何,楊奇都不敢在禮儀上有所怠慢。
孔晟的儀仗緩緩而來,氣勢威嚴。
孔晟在馬上凝視著眼前的一乾江南道文武官員,嘴角噙著一絲淡淡的微笑。除了楊奇之外,劉郡守是老熟人了,但長史焦晃和楊奇麾下指揮江南三萬軍馬的副統帥顧超卻是面孔極其的陌生。
劉平山的神色微微有些複雜。昔日江寧城中不學無術的無賴少年,與自家二兒子劉念勢成水火的孔家浪蕩子孔晟,如今不僅名動天下,還權勢衝天,以郡王之尊居高臨下俯視眾人。
中郎將顧超是楊奇的心腹,對於孔晟,沒有太深的了解,也談不上什麽好惡。只是孔晟雖然是郡王,卻是楊奇的晚輩和準女婿,如今卻高高在上表現得極傲慢,竟然在馬上等待自己這些人的拜見,讓顧超心裡有些不喜。
楊奇深吸了一口氣,卻是不得不主動拜了下去:“下官楊奇,率江南道文武從屬,拜見江寧郡王!”
孔晟輕輕一笑,身形一飄,就從雄壯的追風上掠下,動作之快,以至於眾人只是覺得眼前一花,孔晟就如同落葉一樣靜寂無聲地站在眾人之前,卻是輕輕避過了楊奇的大禮參拜。
楊奇必須要拜,這是規矩和禮儀。但作為孔晟來說,微微避讓,算是尊重楊奇作為長輩,同樣還是出於某種禮儀。
“楊使君、諸位大人不必多禮。”孔晟淡淡道,又道:“數年不見,劉郡守別來無恙呼?”
劉平山心裡咯噔一聲,趕緊上前誠惶誠恐道:“下官在,見過郡王!”
孔晟輕輕一笑:“昔年孔某在江寧,多蒙劉郡守照拂,孔某這心裡都一一記著。”
孔晟這貌似平淡又似乎暗藏譏諷的話讓劉平山聽了毛骨悚然,他哪裡關照過當年的孔晟啊,倒是自家小子劉念對孔晟多有對付和打壓,雙方仇怨不小,孔晟說他“一一記著”,聽進劉平山的耳中,就變成了孔晟即將報復劉家的潛台詞。
其實孔晟不過是順嘴嘲笑劉平山幾句,根本沒有半點報復劉家的念頭。對於當年種種,對於劉平山家的紈絝子劉念,孔晟至多是有幾分不屑,以他的身份,還不至於去跟劉念翻什麽舊帳。
楊奇嘴角一抽,起身肅然讓步:“郡王請進!”
孔晟淡然一笑,抬步就往衙門裡走,進了楊奇的正堂之中,孔晟沒有任何猶豫,大步走向主位,也就是原先屬於楊奇的位置。
烏顯烏解兩人站在孔晟的身後,面色肅然。從四品的宣威將軍為孔晟站堂,這大抵也就是郡王的排場了。楊奇這種藩鎮,想都不要想。
楊奇臉色一變,卻是無可奈何。
劉平山等人面面相覷,這才意識到孔晟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啊。顧超眉頭一挑,心道這孔晟好生狂妄,你固然身為江寧郡王,但這可是江南處置使衙門,主官是楊奇楊大人,你身為郡王也不能喧賓奪主。況且你還是楊大人的準女婿,對自己的老丈人如此不敬,簡直就是豈有此理。
但顧超卻也不敢當面發作出來。畢竟孔晟身為郡王之尊,他不過是楊奇心腹副將,若是鬧將起來,他就是冒犯郡王,後果不堪設想。
孔晟完全是有備而來,自然不會給楊奇留什麽面子。他要當機立斷、乾淨利落地奪了楊奇的權力,也就是徹底滅了楊奇心底殘存的那點野心,所以懶得虛與委蛇。
楊奇本來想給孔晟在貴賓的位置上安排坐席,但既然孔晟佔據了他的位置,他隻好在一側坐下,劉平山等人依次坐定。
孔晟無視了楊奇複雜的羞憤目光和顧超等人不善的目光注視。他端坐在上頭,環視眾人淡然道:“本王奉陛下詔命,前來江寧開府就藩,同時兼管江南山南兩道,今日,本王專程前來江南處置使衙門,也就是通報各位,從即日起,本王就將接管江南軍政要務,從今往後,江南軍政大事要一一向本王稟報裁奪,不得有半點遺漏。爾等可曾聽得明白?”
孔晟的話非常直接。
直接到一個讓楊奇震驚的程度。本來楊奇還以為孔晟會裝裝樣子,說兩句客氣話,然後慢慢奪權,不成想孔晟連面子上的工作都不想做,直截了當地伸手掌權了。
楊奇心底憤怒,臉色變得非常難堪。他氣得肩頭都在顫抖,卻是只能深深壓住火氣。
劉平山深吸了一口氣,知道江南屬於楊奇的那片天終於還是要坍塌了。或許,這江南半壁的主人從現在開始,就改姓孔了。
劉平山眼角的余光從楊奇陰沉激動的面孔上掠過,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起身躬身道:“江寧郡所屬,但聽郡王號令調遣,下官當事無巨細一一向郡王稟報。”
劉平山這算是代表江寧城這一級的地方官府向孔晟表示臣服了。他也算是楊奇這些年在江南的心腹之一,沒想到他會第一個公開倒向孔晟背叛自己,楊奇心底憤怒滔天,目光噴火,怒視著劉平山。
劉平山微微垂下頭去,回避著楊奇憤怒的目光。
劉平山心道識時務者為俊傑,這江南道的天要變了,既然皇帝派來了孔晟,以郡王之尊號令江南山南兩道,這本身就說明朝廷對楊奇有所猜忌。既然如此,老子又何必跟著你們楊家一條道走到黑?
長史焦晃心底微微歎息一聲,也是垂下頭去。
他與劉平山不同,劉平山雖然是江南道屬下,但作為地方行政長官,自成一體,但他卻是楊奇這個江南藩鎮的屬官,自然要追隨楊奇到底。
孔晟輕笑一聲:“劉郡守,孔某希望你言出即行,不要讓我失望。”
劉平山輕輕道:“下官豈敢?!”
見拿下了劉平山,孔晟就扭頭望向了臉色陰森扭曲的楊奇,似笑非笑道:“楊使君,本王有一事跟你商議。”
楊奇嘴角一抽,沉聲道:“郡王言出法隨,下官豈敢違抗?郡王有話但請賜教便是。”
楊奇話語中的某種怒火溢於言表了。
孔晟故作不知,笑笑:“這些年,中原大亂戰火紛飛,但江南偏安一隅,生活安定富足……這江南擁兵三萬,也可謂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本王想親自操練軍馬,待來日揮軍北上,助朝廷平叛,不知楊使君以為然否?”
楊奇聞言差點按捺不住滔天的怒火,他心道孔晟你的吃相也太難看了,竟然直接要從老夫手裡將軍權奪走,你雖然號稱節製江南山南兩道,但這只是名義上而已,老夫才是真正的江南藩鎮,你竟敢將老夫架空?
楊奇咬緊牙關,一字一頓道:“江南所屬兵馬皆受朝廷一體調度,老夫這個江南道行軍大總管,乃是陛下詔命冊封,郡王何等尊貴,這種操演軍馬的苦差使,就不煩勞郡王了。”
孔晟知道楊奇自然不會甘心交出兵權,不僅僅是兵權,其實就是政-權也是一樣。對此,孔晟早有防備和對策。他既然是單刀直入,就必然是有備而來,不可能打無把握之仗。
孔晟淡然一笑道:“本王總領山南江南兩道,兩道防禦兵馬自然也在本王的節製之內。這是本王的權限所在,也是職責所在,自然要當仁不讓。”
楊奇嘴角一抽,臉色陰沉了下去,他這個時候陡然意識到,孔晟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看這架勢,是擺明了要奪權來了。楊奇盡管心裡早有防備,但還是感覺有些措手不及。
他心底的慌亂勝過憤怒。本來在他看來,無論如何孔晟都會看在女兒的份上,對自己對楊家留一線余地,可結果卻並非如此。
楊奇無法也不能當面與孔晟叫板。他向一側昂昂然站立著的神色微微有些憤憤不平的心腹愛將顧超暗暗使了一個眼色,顧超心領神會,立即轉身面向孔晟抱拳大聲道:“啟稟江寧郡王,末將以為,皇上詔命郡王總領山南江南兩道,其意在於一體調度兩道軍事籌劃,而不在於具體掌兵——至於操演兵馬這些瑣事小事,自當由末將等代勞。”
“末將及江南道數萬將士在楊使君麾下效命,這些年牧馬練兵隨時準備挺進中原,為朝廷效力,請郡王放心,只要陛下一道旨意,吾等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別看顧超的話不卑不亢,但實際上綿裡藏針、暗藏機鋒。
顧超的意思是說,江南道兵馬只聽楊奇號令,別人不可能插手。而皇帝安排你這個江寧郡王總領兩道只是面子上和大局上的節製,並不代表具體掌握兵權。至於說要挺進中原平叛,那也取決於皇帝的詔命調動,而不是江寧郡王的口令。
劉平山眉梢一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顧超的話多少有些以下犯上的味道,若是孔晟當場翻臉,恐怕顧超要吃些苦頭。
但顧超卻是有恃無恐,他料定孔晟新來江寧,毫無根基,他要想在江南掌權,沒有下面的支持根本做不到。就以兵權來說,若沒有楊奇和顧超的配合,不要說孔晟一個外來的名義上的江寧郡王,就是皇帝親至,也未必能調動得了一兵一卒。
顧超認為孔晟不敢動他。
常規來看,的確如此,但奈何孔晟從來就不是一個按照常理出牌的人,也不能以常理來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