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二章兵臨城下(6)
三日後。
上午,紅日高懸,秋風漫卷。
偽燕皇帝史朝義率偽燕文武大臣在東都洛陽雄壯高大的城樓上眺望著東南方向一直向洛陽綿延而來的旌旗招展中若隱若現的一支軍馬,面帶冷笑。
洛陽城經過歷朝歷代的加固修整,曾經又是武則天稱帝時的京城所在,其城防之堅固、其城池之高深,遠非中原其他城池所能比擬,在某種意義上說,就連長安都很難在城防上與洛陽一較高下。
最近,史朝義收攏河南各地叛軍,此刻洛陽城中已經聚集了近十萬大軍,而且,囤積的糧草輜重也足夠范陽軍用度一年有余。所以,史朝義並不擔心,唐朝官軍來攻。只要他能守住洛陽,就代表著河南道依舊屬於范陽政權。而待河東范陽軍長驅直入,將李光弼所屬兵馬剿滅之後,再次南下洛陽,兩軍夾擊,不要說區區一個孔晟,就是李唐皇帝傾巢來攻,史朝義也有信心將之一口吞下就地圍殺。
況且此番來的還是史朝義最不在乎、最看不起的江南軍馬,孔晟號稱大唐文武雙全的奇才,江寧郡王,但在史朝義眼裡,孔晟不過是一個走了運意外發跡的黃毛孺子,並不足為慮。
唯一令史朝義有些煩惱的是,他所倚重的孫清竟然在汴州敗給了郭子儀,郭子儀引汴河水倒灌汴州,汴州城變成一片汪洋大海,孫清倉促率軍出逃,死傷無數,敗退往滑州。孫清之所以沒有退往洛陽與史朝義匯合,主要還是擔心史朝義秋後算帳,追究他的兵敗責任。
汴州對於洛陽和范陽政權的重要性,孫清比誰都清楚。而史朝義的為人,他同樣很清楚。丟了汴州,無論他有怎樣的理由和借口,都存在史朝義誅殺他一泄心頭之恨的可能。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史思明父子范陽政權最終敗亡的根本因素。倉促建立政權,內部君臣卻是心懷鬼胎,各自都有各自的小算計,一到危難關頭,便會離心離德。
安祿山當初被其子安慶緒所殺,安慶緒不久後眾叛親離。繼承安祿山基業的史思明,被其子史朝義所殺,而史朝義之後也同樣眾叛親離,走上了幾乎雷同的悲劇軌道。
駐守在洛陽城樓上的范陽軍都面露輕視之色。范陽軍之前曾大敗唐朝官軍,連當世名將郭子儀和李光弼都敗在范陽軍手中,何況是一個年輕的江寧郡王孔晟。
孔晟率五萬江南山南的烏合之眾來攻洛陽,在范陽叛軍將士心裡,無疑就是一場天大的笑話。
洛陽守軍是孔晟兵馬的兩倍,而戰鬥力更不可相提並論。至於那些駱悅敗給孔晟的消息,很多人並不盡信,認為駱悅兵敗必有內情,駱悅至今下落不明,更是讓各種流言蜚語甚囂塵上。越來越多的范陽軍認為,駱悅八成是向大唐朝廷投降了,否則,以駱悅之勇猛、以他麾下一萬范陽鐵騎彪悍的戰鬥力,怎麽可能在孔晟手下栽了跟頭。
包括史朝義在內,大抵是認定駱悅投靠唐朝當了叛徒。因此,在頭前兩天,史朝義當著偽燕政權的文武大臣的面,已經不知道多少次將駱悅罵得體無完膚了。而駱悅的家眷,也都被史朝義下令緝拿下獄。只要確定駱悅歸唐,駱悅的家眷勢必要被史朝義當場格殺一個不留。
孔晟的聯軍向洛陽緩緩行進。整個軍隊,打頭的是烏顯烏解的步兵營,中間是弓兵營和輜重後勤隊,最後才是李彪李虎率領的騎兵營。至於孔晟,則與蘇嫿、骨雲和聶初塵三女,帶著骨雲的女兵營以及羅勇的親衛營,行進在隊伍的中間部位。
不遠處觸目所及的是十幾輛黑漆漆蒙著氈布的大車,這些大車行進緩慢,每一輛車都由數十名軍卒推拉,從它們各自壓得極深的車轍上判斷,車上一定負載著很重的物件,肯定不是糧草輜重。
除了少數心腹將領之外,大多數聯軍將士都不知這些大車上裝著的是什麽神秘物資。即便是聶初塵,也有些莫名狐疑。聶初塵與革木花並轡而馳,革木花好奇的目光時不時從拿十幾輛黑色大車上掠過,輕輕道:“將軍,這些大車上究竟裝著什麽沉重的東西,地面都壓出一道深溝來,還需要如此人力推拉……”
聶初塵搖搖頭:“我也不知。”
聶初塵向前面不遠處孔晟與蘇嫿骨雲兩女在馬上並排前進的背影,眼眸中掠過一絲黯然。雖然她已經率自己的女兵營歸入孔晟的聯軍之中,而孔晟也承諾會給予她們一條光明前程,但經過了這麽多事,她發現自己和孔晟之間,已經橫亙著一道深深的溝壑,一時間很難填平了。
眼前的孔晟,熟悉又陌生。
物是人非事事休,再次相逢,她也不再是過去單純火辣的紅衣女俠聶初塵了,而是曾經作為范陽公主的史朝英。縱然她放棄了史朝英這個名字,但她又怎麽能完全將心中那些屬於范陽和史家的東西全部抹平呢?
看到孔晟與蘇嫿情投意合的樣子,聶初塵心頭隱痛。只是她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嫉妒蘇嫿,與自己相比,蘇嫿一直堅定不移地留在孔晟身邊,忠貞不二。更重要的是,蘇嫿和骨雲都擁有皇帝賜婚的詔命,已經是孔晟合法的妻室。
而自己算什麽呢?走投無路投靠孔晟的可憐人?落難人?亦或者是改邪歸正的叛賊史思明的遺孤?嚴格說起來,她連史思明的遺孤都算不上,因為她是連史朝義都不承認的史家女兒。
聶初塵嘴角噙著一絲淡淡的悲哀的苦笑,漸漸垂下頭去,悄然抹去了眼角滑落的一顆淚花。
蘇嫿雖然沒有當面問過孔晟,卻也猜出這是孔晟最大的底牌,曾經在德清城外用過一次的神威無敵大將軍炮了。在江寧城外鍾山中設立的火器工坊是孔晟最大的機密所在,而前番在京城火器製造作坊鑄造出來的相關火炮配件已經通過孔氏商號的秘密渠道暗暗運送到了江南,很快就組裝起十幾門火炮來。
對於火炮,蘇嫿很是好奇,她也只是聽聞過火炮的威力,並沒有當面見識過。而這一次,孔晟顯然要用火炮攻城,蘇嫿心底隱隱有些興奮。這一路上,孔晟都沒有暴露火炮的存在,大抵最後就是為了進攻洛陽所用。
至於骨雲,就對火炮更不陌生了。畢竟在靈武城外,在賀蘭堡中,孔晟曾經用火炮對付過回紇人,讓回紇軍馬聞風喪膽死傷無數。
其實是不是用火炮進攻洛陽,孔晟也猶豫了很長時間。因為他知道,一旦他將火炮大面積地用在攻打洛陽上,火炮的秘密就很難再保得住,而迫於皇帝的壓力,他必須要將火炮技術完完全全地交出去。
但火炮是國之重器,不可能長期作為孔晟個人的震懾性武器,孔晟對此心知肚明。對於洛陽,孔晟再三權衡,知道自己若不使用火炮攻城,發揮最大限度的震懾作用,洛陽城被攻克的可能性無限接近於零。
交出火炮技術其實在孔晟看來並不是問題,問題在於,他不願意讓火炮技術淪為李唐皇室的禁臠,他要讓火炮國有化,變成增強大唐國力和軍力的國之重器,而不是皇室重器。
這還是有區別的。在此方面,孔晟已經有所安排。
還有一個讓孔晟猶豫不絕的問題。洛陽是古都,城內宮殿林立,各種精美建築都不可輕易毀壞,即便是安史之亂這些年,叛賊佔據洛陽,都盡可能地保全了這座古城,孔晟覺得自己若是炮轟洛陽,自己心理上這一關都難過。
但凡事難以兩全。兩軍交戰,不可能讓洛陽安然無損。而即便他不使用火炮,郭子儀和李光弼為了拿下洛陽,也勢必要使用這個時代軍隊通用的重型器械,比如投石機。范陽軍主力都在洛陽,而大唐官軍也幾乎是精銳盡出,兩大主力軍隊為了爭奪洛陽,肯定各種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洛陽必須要拿下,因為危及到長安的安危和大唐天下的根基。為了消弭隱患,哪怕是徹底毀了洛陽城,恐怕皇帝也是在所不惜。
午後三刻。
孔晟軍馬在距離洛陽裡許處的山坡下安營扎寨。選擇在此處扎營是有講究的,這是楊統的建議。大營西側是洶湧澎湃的洛水,這阻斷了范陽軍從西側進攻的可能性,而背靠大山,山路崎嶇難行,也注定了大規模軍隊難以從後突襲。
五萬大軍也不是一個小數目。兩個時辰過後,能容納五萬人的龐大營寨就建造完畢,出現在史朝義范陽偽燕君臣的視野之中。一座接著一座的營寨連綿不絕,圍繞著山下星羅密布,而營寨中旌旗遮天蔽日,人喊馬嘶聲戰鼓轟鳴聲不絕於耳,這讓范陽軍固然心存輕視,卻還是微微有些凝重。
如果按照很多將領的心思,范陽軍應該出城一戰,靠絕對的戰鬥力碾壓,將孔晟的來犯之敵剿滅擊潰在洛陽城外!但史朝義為人陰沉,謹小慎微,他打定了固守洛陽等待范陽河東兵馬來援的主意,就回絕了不少將軍主動請纓出城與孔晟交戰的請求。
楊統等人站在半山腰處凝望著遠端的高聳入雲的雄偉的洛陽城,感慨萬千。昔年遊學天下,楊統曾經在洛陽城生活過三年。對於洛陽,他自然是熟悉的緊。在楊統看來,孔晟要靠江南山南這支戰鬥力並不高的雜牌軍,與史朝義的范陽鐵騎正面抗衡並拿下洛陽,簡直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
但對於蘇嫿和烏顯烏解、李彪李虎這些人來說,洛陽城卻是熟悉而又親切。昔日,孔晟率夏邑軍橫掃河南,以超常規手段在最短的時間內光複東都洛陽,那個時候的孔晟和夏邑軍,真的是威震河南,讓安祿山和安慶緒手下的叛軍聞風喪膽啊!
但當時的洛陽城與現在並不可同日而語。現在的洛陽是史朝義偽燕王朝的都城所在,集聚著范陽軍中的精銳大軍,號稱十萬。而孔晟麾下兵馬不過五萬,這五萬人要與兩倍於己身的范陽鐵騎對抗,結果可想而知。
所以即便是烏顯這些心腹將領,也對這一戰不抱太大的樂觀態度。在烏顯看來,孔晟應該兵臨城下等待郭子儀和李光弼的另外兩路大軍匯合,爾後集三軍之力,圍攻洛陽,方才有攻克洛陽的希望。
然而傻子都能看得出來,孔晟顯然是打譜獨力將洛陽吞下。
楊統向身邊的袁晁輕輕道:“孔郡王率軍先至洛陽,獨力面對洛陽城史朝義麾下十萬大軍,其實未必是什麽好事。大營扎在此處,固然可以防范叛軍來襲,但若是城中叛軍傾巢而出,正面進攻大營,楊某擔心我軍還是難以抵擋。”
袁晁沉吟了一下,笑了笑道:“先生不必多慮,袁某深知郡王深謀遠慮,既然我等能想通這一節,他怎麽可能不知?袁某聽聞昔年郡王率軍馳騁河南,讓安氏叛軍聞風喪膽,曾經率先光複洛陽。若不是郡王禮讓時為廣平王的太子,當時揮師繼續北上,應當可以趕在太子之前收復長安,為大唐建立蓋世功勳!”
楊統在江寧日久,與烏顯這些人朝夕相處,自然也聽說過孔晟為了韜光隱晦將收復長安的大功讓與李豫的逸聞。只是孔晟的禮讓,並沒有換來李豫的善意,反而讓李豫更加忌憚和猜忌,這導致後來孔晟與李豫水火不容,兩個同樣性格強悍的人遇到一起,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同在皇帝殿前稱臣,這本身就是一種宿命的交鋒吧。
楊統心裡盡管還有幾分隱憂,但卻絕口不提了。
對於領軍作戰,他不是太懂。盡管他讀了不少兵書戰冊,但只是紙上談兵,對自己的弱點,楊統深有自知之明。這是楊統最大的特點,也是得到孔晟器重的根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