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晟下的馬來,一時技癢,從行囊中抽出自己的那管金絲竹簫來,司馬承禎贈予他的簫劍,作為定情禮物交予了楊雪若,他身邊隻留著這管竹蕭。 湊在嘴邊,略有停頓,待對方琴音中出現了些許盲點空白時陡然切入,孔晟的簫聲嗚咽深邃,不疾不徐,猶如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將一個傷情的故事娓娓道來,與麻衣青年的略有尖細的琴音相合,婉轉承和、一氣呵成,堪稱妙到毫顛。
李萱有些愕然,扭頭望著孔晟,眸光中掠過一抹複雜。
穆長風不是第一次聽孔晟吹簫,但烏顯烏解二人卻是頭遭。兩人是粗人,哪懂這些風雅技能,只是覺得孔晟文采好、通武技還善音律,懂的東西似乎也忒多了一些,老天爺如此厚待他,真是有些不公平啊。但念及孔晟孤苦無依少年便家道中落父母雙亡,又喟歎一聲,覺得老天又是公平的。
給予你一些,便會剝奪你一些;反過來說,剝奪了你一些,便會給予你一些,保持著一種冥冥中的平衡。這種平衡,不能被打破。
與此人的琴音一般,孔晟的簫聲同樣到了相當程度的高深境界,絕非常人所及。不過,她旋即一想,既然孔晟這小賊是出了名的才子,精通音律其實也就沒有什麽好奇怪的了。琴作為四技之首,琴棋書畫一脈相承,幾乎沒有文士不通音律的。
麻衣青年撫琴的手微微一收,發出悠長的最後一個尾音,而幾乎是與此同時,孔晟也吹奏完了最後一個音符,深沉古樸的簫聲與鏗鏘有力的琴音融會貫通,在曠野中回音嫋嫋,余韻不絕。
麻衣青年抬頭來望向了孔晟,清雅的臉上浮現出輕微的震驚之色。他緩緩起身來,走出涼棚,走下山坡,而孔晟也順勢將竹蕭收入腰間,上前行去。
兩人目視對方,神色平靜。
良久。
麻衣青年才躬身施禮淡然道:“山人南宮望,表字子淵,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孔晟微笑還禮:“在下江寧人,敝姓孔,自江南遊學至此。路遇此地,聞先生天籟琴音,一時魯莽,簫聲相和,有得罪冒犯之處,還請先生見諒!”
因為有李萱的教訓在,孔晟不願意再向陌生人透露真實姓名,免得再生是非。
南宮望眉梢一挑,眸光道:“孔公子簫技造詣非凡,遠勝山人。請問公子,方才的簫曲……是何名,可否教我?”
南宮望深深凝望著孔晟,眸光中漸漸彌散出來的濃烈的哀傷和期冀,看得孔晟心有戚戚焉。他心道:此人一定有痛徹心扉的傷痛歷久彌新,看這情形,多半是紅顏逝去之痛吧?
孔晟一念及此,便神色一肅道:“此曲名葬花吟,若是先生喜歡,在下定將曲譜譽寫奉上。”
“葬花吟……”南宮望喃喃自語,神色越加的哀傷:“真是冥冥中注定的緣分,我做別花賦,今又有葬花吟……如花啊如花,你在天有靈,可曾聽到?”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煞葬花人……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孔晟一口氣緩緩吟道,他的眼前慢慢浮現出這樣一幅景象:弱不禁風腰細撫柳的古典美人,扛著小鋤,在漫天飛舞的花瓣雨中憂鬱獨行,卻淹沒進花海深處不知歸路。
南宮望渾身一震,
淚如雨下,旋即掩面放聲慟哭。 孔晟輕歎一聲,默然望著對方,也不勸慰。
這人的痛痛到了骨子裡,這種發乎於靈魂深處的痛,這種為情所傷的絕戀,豈是外人所能寬解的?
李萱在坡下聽到孔晟吟唱,眸中閃爍著複雜的光彩。她是習武之人,不讓須眉的巾幗英豪,所好的是征戰殺伐統率大軍,而謀圖的則是奮不顧身光複大唐江山社稷,很少有柔情掛肚的時候,孔晟此番信手拈來的吟唱淒婉動人,在這瞬間勾動了她內心深處的一處柔軟心弦。
“這小賊算是才學驚世,信手拈來都是華麗文章,可惜如此人才卻不能為我所用,可能還要投賊叛國,真是可惜可歎!”
孔晟在坡上凝望著南宮望,不知李萱此刻生出的幾多玲瓏心思。
良久。南宮望才慢慢平靜下來,他深深向孔晟躬身下去:“拙荊如花一年前夭亡,南宮望做別花賦並譜曲紀念亡妻,不成想,又遇公子巧得葬花吟,實在是上天注定。公子妙曲,深知我心,別有所報,請公子受我一禮!”
孔晟避了過去:“先生對夫人初衷不改,情深意重,足以感天動地。在下何德何能,敢受先生大禮?”
南宮望卻堅持著將大禮參拜下去,然後才起身向孔晟點了點頭,平身而立,與孔晟談笑生風,交流著剛才那首名為葬花吟的曲子。南宮望是精通音律的天才,音律這個玩意本來就是一通百通、觸類旁通,孔晟將曲譜中的幾處“關鍵”細說一遍,都不用孔晟再譽寫曲譜,南宮望就掌握得差不多了。
南宮望再次拜了下去:“公子賜曲,山人感激不盡。這一拜,替亡妻所拜!”
孔晟笑著避讓了開去,心頭感慨萬千。他不知道眼前這神秘文士對他那名叫如花的亡妻究竟懷著怎樣的思念之情,但察其言觀其行,應該是山高水深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了。
南宮望向孔晟作揖人別,他緩步走上山坡走回涼棚,突然面向山崗揮了揮手,陡然間從涼棚之側的密林中奔出數名年約十五六歲的小廝,琴童書童打扮。
兩名書童將南宮望的古琴收起裝入琴囊,然後肅立在其身後。而另外一名書童則奔出涼棚,搖動著手裡的一面三角杏黃旗。
李萱見狀,身形陡然一震,滿腹的柔情頓時化為泡影,驚呼道:“不好,有賊人!”
黃色為至高尊貴,這天下間,除了皇帝和皇室,誰敢妄用?大概也只有那些無法無天的賊寇強盜之流了。
孔晟也是一驚,站在原地環視四周,這個時候,山崗上、密林中傳來不絕於耳的吆喝聲、奔跑聲及喊殺聲,兩股包著棕紅色巾子、身穿青色勁裝的人馬、一百多名壯漢,手持明晃晃的鋼刀,分別從兩個方向湧出,不多時就將孔晟幾人圍了個密不透風。
烏顯烏解兩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好端端地,怎麽又禍從天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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