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八章大清洗(4)
李亨冰冷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著,凌晨時分,殿中分外靜寂,這讓他的笑聲聽起來格外詭異陰森,李泌等朝臣心頭凝重,噤若寒戰,不敢吭聲。
皇帝要做的事,目前只有一項,那就是報復和清洗。
“李泌,高力士那老奴才將朕生生從麟德殿誆騙到了宣政院,魚朝恩這群閹賊之所以能謀逆叛亂,險些害了朕的性命,與高力士的配合串通息息相關。此老賊對朕對朝廷罪孽深重,本該凌遲處死株連九族,但念在他伺候太上皇數十年如一日的情分上,朕網開一面——李泌,你親自去興慶宮宣布朕的口諭,明日一早,護衛太上皇去驪山別宮,至於高力士,就賜他毒酒一杯,任其自裁吧。”
皇帝陰沉的聲音響起,李泌輕歎一聲,躬身下去:“臣遵旨!”
皇帝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決定了當朝最著名太監高力士的命運。高力士忠誠於李唐皇室一輩子,到頭來如此悲慘的下場,豈能不讓人扼腕歎息呢?
孔晟去維持亂後長安城的治安,抓捕一些與魚朝恩有所牽連的嫌疑人犯。李泌去興慶宮宣布如何處理老皇帝和高力士,將此事負責到底。朱輝光忙著處理內侍省可疑的奸細,要按照皇帝的要求,將整個內宮都清理一遍。
朝臣依次奉命離去,殿中就只剩下李亨與李豫父子二人。
李亨陰鷙的目光緊緊釘在李豫的臉上,哪怕李豫臉上有任何細微的情緒變化,都難以逃脫他的觀察。
李豫神色平靜,心內卻是冷笑不已。對於自己這個父親,李豫並無一絲懼怕,哪怕李亨有時展露出霸權獨攬和城府深沉的一面,李豫都不懼怕。
殿中的氣氛頓時變得壓抑沉悶起來。
李亨突然輕輕道:“朕昔年為太子,謹小慎微幾十年,謹守東宮門戶,從不敢有半點懈怠。太上皇對朕管束嚴苛,甚至幾次三番要廢黜朕的儲君之位,但朕從不敢有半句怨言。”
李亨突然說起這些,李豫嘴角一抽,知道皇帝在暗示和敲打自己了。但這種話,李豫卻無法插話,只能聽著,反正皇帝肯定還有下文,聽著就是。
“現在想起來,過去種種,如同夢幻。然朕如今處理國政不慌不亂、遇事知道隱忍三分,就是昔年磨煉下的心性。所以,朕對太上皇至今是心存感激的,若沒有當初,焉能有今日?”
李亨緩緩起身。
李豫心道:磨練個錘子,你那是懦弱!對皇祖父,你何曾有一絲感激,有的也是怨憤吧?但李豫還是默然躬身恭謹道:“兒臣願意謹守本分,聆聽父皇教誨!”
李亨微微一笑:“朕昔日在馬嵬坡之事,也是情勢所逼,迫於無奈。安祿山起兵叛亂,大唐江山危在旦夕,太上皇被奸佞之臣蠱惑,非要逃亡蜀中,朕為了祖宗的家業社稷,不得不挺身而出。”
李豫心內冷笑:挺身而出?是迫不及待,趁火打劫吧?說起來,你應該感謝安祿山那胡兒,若沒有安氏的起兵,焉能有你我父子的今日?
“如今有了今天的局面,朝廷安定,叛亂將平,大唐恢復往日盛世,只是時間問題。因此,朕希望你我父子能攜手同心,共同維護天下安定,再創大唐盛世,引萬國來朝,你以為然否?”李亨目光鋒銳如刀,凝視著李豫。
李豫心裡咯噔一聲,明白皇帝這是把話挑明了,要自己沉住氣守住儲君的本分,若是再有“沉不住氣”的各種跡象和苗頭,恐怕皇帝也不會繼續保持一定的寬容了。
但李豫卻從未覺得自己有任何過分之處。前番宣政院的事兒,同樣也是情勢所逼——難道要讓本宮任一個閹賊要挾操縱?將祖宗的江山社稷交予一個太監手上,這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的!李豫心頭冷笑,嘴上卻是恭謹萬分:“兒臣謹遵父皇旨意!”
“你去吧,朕累了,想再睡一刻。”李亨擺了擺手,聲音明顯變得蒼老疲倦起來。
李豫知道自己這番苦口婆心的話,充滿警告和暗示的話,李豫八成沒有真正放在心上。但李亨還是不得不說,他實在是不願意將來面對父子奪權流血傷情的一幕。
李豫躬身下去:“父皇保重龍體,兒臣告退!”
李豫匆忙出了大殿,殿外,李揆李適等人率東宮衛率正在等候。李豫向李適投過暗示的一瞥,李適會意,趕緊命東宮衛率從玄武門悄然撤離,離開大明宮。
東宮衛率諾大人馬進宮,雖有平叛的名義,但也引起了皇帝的忌諱。皇帝嘴上不說,心裡還是不爽的,李豫要是再不識時務,恐怕皇帝下面還會借故收拾東宮。
此番,皇太子李豫沒有在這場叛亂中謀得任何好處,隻得了一個護衛宮禁的虛名。
興慶宮,正門外。經過了一場風波的興慶宮,此刻符合主人的心境,寂靜無聲。
夜色清涼如水,東邊的天際露出了魚肚白,曙光乍現。
李泌帶著幾個隨從凝立在宮門之外,神色卻是複雜遲疑,遲遲不願意入內。
受了皇帝的嚴命,他負責監督老皇帝明日一早就離京遠去,將來軟禁在驪山別宮之內。還要賜死高力士……如此種種,對於老皇帝來說無疑是一次深重的打擊,李泌甚至無法想象,年邁體衰的老皇帝經此折騰,到底還能不能撐得住。
李泌不知道該怎麽說,該怎麽面對老皇帝,所以遲疑猶豫。畢竟,他昔年也是老皇帝的臣屬。
凌晨的街巷坊市間,突然傳來密集的馬蹄聲,微微有些刺耳。李泌眉頭緊促,回頭望去,只見孔晟白衣亮甲手持他那杆標志性的方天畫戟,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地率百余護軍奔馳而至。
到了近前,孔晟在馬上向李泌拱手道:“李相,孔某受陛下詔命,特來興慶宮配合李相行事。”
李泌倒吸了一口涼氣。
皇帝這是派孔晟來監督自己、也唯恐老皇帝抗命不從啊?!讓孔晟帶人配合,實際上就是將老皇帝變相武裝押解出京去驪山別宮頤養天年,這等同於監禁了。
如此看來,皇帝的確是下了超乎常人想象的決心。
否則孔晟這手持兵器、全身甲胄、帶著護軍興師動眾來興慶宮,作甚?
李泌深吸了一口氣,拱手還禮道:“大將軍辛苦了!”
孔晟笑了笑:“孔某不辛苦,倒是李相文士之身,夤夜操勞,要保重身體。好了,李相,陛下還在宮中等回復,我等這就進興慶宮去吧?”
孔晟那意思是說皇帝已經等不及了,明日一早就要將老皇帝送出京去幽禁在驪山之中,如果再遲疑,肯定會讓皇帝心中猜忌啊。
皇帝未嘗不會暗布眼線在幕後觀察此事。只是對於影衛,皇帝原本太強的自信心已經打了一些折扣。
實際上,皇帝在宮中也沒有外人想象中的安然入眠。這一夜,他是輾轉反側難以成眠。老皇帝已經變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只要一日不除,他就一日寢食不安。
至於宮裡那些有野心的太監,皇帝自認為可以清洗了之。可老皇帝就是一個公然的威脅,若是朝中再有人借老皇帝當幌子說事,或者謀逆舉事,下一次,他還會安然脫身嗎?李亨自己想想都後怕。
這是他迫不及待要處理老皇帝之事的關鍵所在。安排李泌前來宣布詔命,他心裡還是不太放心,擔心老皇帝及其死黨會抗命反彈,所以又追加詔命,讓孔晟率軍配合李泌行事。
朱輝光傳達的皇帝的口諭是讓孔晟率禁軍肅清余孽配合李泌行事,孔晟此番隻帶了百余護軍前來,已經算是打了擦邊球了。
本來按照皇帝的詔命,是讓他率禁軍圍宮的。孔晟不想驚動朝野上下,更不願意背負上一個逼迫老皇帝的罵名,所以打了擦邊球,隻帶百余護軍象征性地趕來興慶宮,虛應其是,也不算違抗皇帝的旨意。
事實上,禁軍圍宮在孔晟看來太小題大做了。興慶宮老皇帝身邊宮禁宿衛不過數百人,這些人都是追隨他下蜀中的鐵杆老人,但這些宿衛忠誠固然忠誠,卻絲毫不敢違抗皇帝的詔命。
至於大將軍陳玄禮、禦史中丞顏真卿這些人,就更不足道了。只要陳玄禮不是傻子,就知道事已至此,只能服從認命,一旦抗命,他那滿門數百口老小,只能往皇帝刀口上撞。
安於現狀、承受天命,這是陳玄禮自打回到長安之後就閉門不出從不與外界交往的關鍵所在。若是他還有想法,早就跟往昔交好的宗室朝臣往來頻繁了。
這些日子,他都是兩點一線。興慶宮值宿,然後回府含飴弄孫,自得天倫之樂。
皇帝要賜死高力士,孔晟剛剛得到消息。從本心來說,孔晟覺得惋惜。他對高力士並無半點惡感,只是高力士在一個無奈的時間點上做了無奈的事情,觸及到了皇帝的底線,縱然孔晟有心為他求情,也不會得到皇帝的認可。
說了不成,還不如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