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剛剛露出一絲魚肚白,神機堂青州分舵的堂主和幾位香主,執事,總匠師就已經在堂口中集合了。
這並不是他們平時間的作息習慣,尤其是新從總堂調來不久的新任周堂主,平日間基本上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爬起來,喝上一壺好茶吃上早點才慢悠悠地出來的,兩個執事和白發蒼蒼的總匠師更是滿臉的油汗滿眼的血絲,分明是整夜未睡。但此刻他們幾人臉上都看不出絲毫的倦怠,都是一臉的緊張和振奮。因為今天有貴客要蒞臨神機堂分舵查看剛剛安裝完畢,即將運轉的天工機關組。
嚴格來說,如今神機的地位已經是今非昔比了。尤其是最近一段時日有消息說朝廷要將神機堂收歸官辦,背後更是唐家和南宮家聯手合作,神機堂的江湖地位頓時水漲船高,原本被江湖人士低看一眼,覺得不過是商賈匠人之流的玩意,一時間就成了香餑餑,來自各方的宴請拉攏立刻多不勝數。周堂主只不過調來洛水城不過兩月,就胖了兩圈,那一身定做的機關盔甲也大改了兩次尺寸。雖然一張胖臉依然是見到誰都笑得如彌勒佛一樣好像沒有絲毫架子,但拱手作揖,前倨後恭的時候卻已經越來越少了。
但是自從知曉了將有貴客來視察神機堂之後,周堂主短短幾日中就瘦了一大圈,推掉了一切應酬茶飯不思不說,連每晚都必須要服用大量的安神丹藥才能勉強入睡。不過這並不是單純的憂慮或者焦躁,而是夾雜了擔憂惶恐和不安的狂喜。和一個貧苦了一生的鄉間老農撿到一萬兩黃金一樣。
堂堂神機堂青州分舵堂主,當然不是鄉間老農,只是在這位貴客的面前。他實在覺得自己和鄉間老農沒什麽區別。因為來的那位貴客叫做南宮無極。
“機關組檢查好了沒?裝配好了之後隻試運行了一次,這次千萬不能出什麽岔子,定要將我們神機堂的精準大氣展示出來。”
“原料可都配備齊全了?可不要出了什麽差錯,再仔細檢查檢查。我知道昨天已經檢查過一遍,但說不定還有漏查的,再最後查一次!”
“那些匠師們的衣服都發下去了吧?今日一定要穿得整齊統一,給那些匠師們說。就算再忙再熱也少給我把平日間那些個赤膊露著上身,破破爛爛的衣服穿著,若是讓我逮著了準饒不了他!那些個鄉下泥腿子模樣如何能讓無極老先生看見?若是汙了無極先生的眼睛。別說把他們的眼珠子摳出來,就算把我們的摳出來也賠不起這個罪!”
“你們,你們也再仔細想想,可還有什麽遺漏的地方!”
周堂主一邊在堂中來回踱著步一邊口沫橫飛地指揮著各方準備事宜。明明剛剛才起床洗漱過。一張胖臉上又已經開始有了些油汗,眉頭緊鎖著將眉心中的肉擠出老大一坨,腦門上居然有根根的青筋露出,可見其用力已經到了恨不得將自己的腦髓都擠出來的地步。旁邊的幾位執事香主雖然也是緊張之余露出興奮,卻還是遠遠不到他這樣的地步。
“堂主不用太過緊張,這幾日該做的我們也都做了。而且說不定無極先生也不會在意這些小節,我們只需保證將天工機組完善就好了。”總匠師年紀有些大了,專注的又是機關等等精巧細密事宜。這連續熬夜之下就算有提神藥物撐著也有些吃不消。
“胡說八道!你知曉個什麽?”周堂主眼睛一瞪頓時勃然大怒。“來的可是無極先生,怎麽能有‘說不定’‘不會在意’這等東西?必須要做到盡善盡美才行!一分岔子也不能出!”
看了看總匠師那確實有些憔悴的面容。還有一頭白發,周堂主也歎了口氣,說:“總匠師專心機關上的東西,便對其他事務上不大了解。你是不明白無極老先生來這裡一趟的意義,就可以這樣說,便是皇帝老子親臨,相對於無極老先生的分量也是遠遠不及。”
“這我自然也知道”總匠師有些不耐煩地點頭。儒門凋零多年,君臣綱常那一套對江湖人來說意義不大,大乾朝廷的存在感不強,金鑾殿上坐著的那位對普通人來說只是個太過遙遠的象征。
“不,你不知道。以無極老先生的地位,能特意到我們神機堂來走上一趟,你可知這是什麽意思麽?”周堂主搖搖頭,言語間那種帶點惶恐的興奮勁不禁又越來越大。“無極老先生雖然退隱多年,但若論名聲依然是當今天下第一人。這不是說什麽修為高低的第一人,也不是皇帝天子那般的虛名,而是代表了天下正道民心所向。他一直隱居不出,就算道門龍虎山,佛門淨土禪院請他也不一定能請得動的,而他這次居然來我們神機堂青州分舵,你說這是多大的面子?”
“想以前方總堂主在的時候,不知道花費了多少銀子,又是給符籙藥草機關評定品級,又是每年給龍虎山上供銀子出那什麽除妖滅魔令,也就是為了打出名號,在江湖上站穩腳跟,讓江湖人在潛移默化中認同我神機堂。此舉雖也算卓有成效,但不管修煉武功還是道法的,下意識地就要小看我們一眼,覺得是依仗外物的器械小道。賺了多少錢,也總是譏笑我們是商賈之流,眼紅的還要不時來敲上一筆。但如今無極老先生特意來觀摩我們的天工機組,只是這一看,便要勝過以前花費幾百萬兩銀子費勁心思得來的名聲。連歸隱多年的無極先生都來看了,誰還敢說這只是微末小道?若是他能開得了金口,稱讚上幾句,那就更是不得了了!你說,這上千萬兩銀子也換不來的天大好事。難道還不值得用十二萬分的力氣十二萬分的小心來對付?”
“這確實如此”總匠師也聽得連連點頭,面上神色也是一振。“堂主高瞻遠矚,佩服佩服。”
“所以在此事上。無論花多大的心思多大的精力都是值得的。無極老先生對我們的讚譽多上一分,我們便可以對外宣揚出去十分百分,最後換來的好處何止千分萬分!我知曉諸位都很辛苦了,但是這都是值得的!此事過後,我在春雨樓擺酒三日喝酒聽戲酬謝大家,每位都有五百兩銀子的辛苦費!程總匠師,辛苦你了!”
“好!”不只是程總匠師。其他人的精神也紛紛更加激動起來。周堂主這一番話鞭辟入裡,確實是振奮人心。
周堂主也面帶微笑,欣慰地點點頭。轉而對旁邊一位執事問道:“唐執事,你說可是如此麽?”
“是,周堂主眼光深遠,確實將此事看得甚透。”這位姓唐的執事是個矮小的中年人。相對於其他人來說。他的神態表現得就十分平靜,只是面帶微笑地站在周堂主旁邊聽著眾人說話,偶爾不時補充兩句。他是差不多和周堂主同時調來洛水城青州分舵的,一口帶著蜀州味的口音,還有那個姓氏,頗有些受其他人的注目。而且周堂主有意無意間表現出來的態度,加上一些江湖上正盛傳的留言,似乎就很說明這位唐執事的身份。
得到了唐執事的讚同。周堂主臉上的笑容也更甚了,轉頭過來對著眾人雙手一揮。叫道:“那大家便趁這最後的一兩個時辰再努力努力,想想可還有什麽疏漏有什麽可以改進的,千萬莫要辜負了無極老先生,莫要辜負了這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
“好!堂主大人說的是!屬下這就去召集人手,將無極老先生有可能巡視的地方重新好好打掃,用毛刷將每寸地面都給刷乾淨了!”
“無極老先生畢竟年事已高,筋骨脆弱,原本設立的幾處休息處是不是相隔有些遠了?居然要隔上千步,我看八百步就差不多了糕點用李雲記的清淡素雅,好還是指頭張的雍容華貴好?”
“容我再想想聽聞無極先生性喜樸素,那給他準備的靈煙青花茶盞是不是有些不妥?那可是前朝貢品。可要換做普通的?”
“胡說八道。無極先生樸素性喜固然不假,但也是出身名門世家,更在皇宮大內住了這麽多年,用度精致那是深入到了骨髓裡面去的,你當真敢用尋常物件?我看將那茶水換做是大內專用的雲霧尖才是,現在馬上去找還來得及”
“”
眾人轟然應諾,各自絞盡腦汁紛紛發言中,唐執事也禁不住面帶笑容緩緩點頭。能看明白此事背後的巨大影響和利益,還能在短短幾句話間將眾人的心氣凝聚提升,這周堂主果然不愧是從數百掌櫃管事中選撥出來的人才。商賈之道低賤俗氣了些,但在這些地方卻也還是管用。武功道法再高,經營生意使弄人心上卻還是只能靠這些人。
不過也只能僅此而已罷了。這種人只能知道如何去做,但該做什麽,為什麽要做,都輪不到他來決定。
在緊張忙碌中,短暫而又漫長的兩個時辰過去了,讓神機堂眾人們久候的那一刻終於到來了。
神機堂分舵門口,列隊等候著的周堂主望眼欲穿,恨不得要把他那短到看不見的脖子給伸到天上去,看著遠處緩緩而來的幾騎人馬,忍不住低聲嘀咕:“難道那便是無極先生?怎的只有寥寥幾人在旁?街面上也有閑雜人等,這也太過隨意了吧?”
“你看不見的東西多了。”旁邊的唐執事忽然淡淡說了一句。“看你該看的,做你該做的便行,其他無須理會。”
周堂主微微一怔,旋即那層好像馬上就要笑爛一樣的笑容馬上又重新浮現出來,全神貫注地靜等著那漸漸行來的幾人。這時候那幾人已經漸漸走進,能夠看清原來那不過是五人,一面目猙獰的彪形大漢和一中年男子將一位清瘦老者拱衛在中間,然後一對年輕男女跟隨在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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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阿古裡斯老人已經出發前去京城了麽?”
“是。阿古裡斯老丈今日一大早就來和我們辭行出發了。說是探求真理的心情讓他無法等待。”
跟在南宮無極身邊,小夏隨口回答。劉俊峰沒跟他們一同前來,而是去了神水宮的分舵。照南宮無極所說的專門替小夏說項,讓他們專門派人提前協助商船出海,若是一切順利,今日陪著南宮無極來看過神機堂之後,他明天也就能隨船出海去瀛洲了。
馬上就要離開,他現在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輕松。這街上似乎看起來和平日無異,還有商旅路人的經過。但其實和他昨天在劉俊峰宅邸外一樣,不知道有多少影衫衛潛伏在暗處,而在近處。一邊是天河鬼,一邊是當日見過的醉漢,影衫衛統領凌五勝,都是邁入了先天之境的武道高手。小夏還是頭一次享受到這般鐵桶似的保護。
當然。這保護的核心是南宮無極。小夏只是沾著這份光而已。雖然南宮無極本身並不喜歡勞師動眾,但他身份在那裡,這青州嚴格說來並不太平,又有將軍府的人出沒,影衫衛這樣如臨大敵似乎也有道理。
“呵,那位歐羅老丈倒真是個急公好義的性急之人。”
南宮無極也是隨意漫步而行,這周圍似松實緊的布置當然瞞不過他的眼睛,他也並不在意。周圍是刀槍劍戟如林的肅殺也好。還是真的是一片祥和的鬧市街道也好,他一身灑然自若的氣度也不曾有絲毫動搖。只是一邊散步似的走來一邊和小夏閑聊。
“那歐羅大洲早在前朝就和我神州大陸有過來往,當時是以奧什麽帝國為名,只是前朝覆滅之際那歐羅大陸上似乎也有極大變動,於是才斷了往來。聽聞海外大洋之上行船極為不易,更有元磁天塹,希望這位老丈之後,能重新將兩地建交,互通有無須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原本還想著請他一起來看看這神機堂的機關器械之術的,我記得曾在大內見過來自歐羅大洲的機關之物,也是極為精巧。不知他們那裡是如何的一番景象?”
“這個我也聽他提過,阿古裡斯老人也在洛水城中看見過機關獸,便和我談論過與之相關的事情。他們那裡也是有機關之術,不過和以前的巧金門一樣,算是道法下的一個分支。有些不同的是他們的機關術發展的卻是頗為蓬勃,與歐羅道法融合相得益彰,場面氣魄都比之這神機堂的單純憑機關之力的機關獸更大,各式各樣的用以攻伐的機關傀儡威能不凡,飛天遁地皆有。”
“哦?看來這歐羅大洲和我神州的道統風俗果然完全不同。以阿古裡斯老人所言,他們那裡真神眾多,善惡有序條理分明,故而人心單純。看他本人品性和他那個護衛大漢便知道,心思觀念確實單純許多。因此他們便不忌諱運用外力來取巧,並不將之視之為與大道相悖的奇技淫巧麽?”
“這個麽他們借用外物之力似乎確實不大忌諱,這機關之術也就罷了,最為有名的便是一項名為‘魔網’的工程。根本道理上和五行宗駐地的慣用手法一樣,借用地脈之力來布置陣法,匯聚五行之力,令使用道法更為方便有效”小夏回想起他曾在天火派分舵中見識過的地火融金陣,其實那是五行宗皆有的手段,厚土門神水宮俱都是如此。“不過那歐羅大陸的魔網在規模上卻是龐大了無數倍,花費奧由羅帝國舉國之力,歷盡百年時間,耗費無數才智卓越之士的心血而成,上融虛空下連地脈,直接干涉整個大陸的天地法則運轉。作為符籙道士,這般景象只是想想也令人忍不住心神向往之,有機會的話我一定便要去歐羅大陸見識見識。”
“聽起來倒也當真有一番非凡的氣概不過這終究也只是外物的取巧手段而已,過度依仗恐怕是禍非福,會有盛極而衰之虞啊”
“無極先生當真好見識,阿古裡斯老人說那奧由羅帝國正是因為過度開發這魔網才種下禍根,不知節製地掠奪資源仗勢欺壓異族,打壓各路神明的教會,結果被異族聯合起來攻破了都城,將那王族殺得乾乾淨淨,無數道法傳承毀於一旦。雖然那魔網大體仍存,王朝卻已毀於一旦。如今歐羅大陸上正是諸侯割據,異族林立的局面。”
“果然如此。無論東西,皆是道為本,器為用,沉湎於取巧之途上,便會逐漸遺忘根本所在。”南宮無極搖搖頭,忽而對著小夏一笑:“聽小同兒說,在這天工計劃中,你還出了不少力,攻克了其中一個大難題。那麽你對這天工計劃相比也是該當有所見解,不妨說來聽聽。”
那還是在今年年初,跟著南宮同的一行人在荊州正道盟乾的事。想及其中的波折,小夏居然有些恍如隔世的錯覺。 他回憶了一番,說:“其實我接觸的也不算太多,只是涉及如何將火行秘藥以符籙道法控制,使得機關獸的動力再不用受限於靈動木。靈動木難得,火行秘藥卻可以說是基本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隻此一項便可令機關獸之用泛濫天下。聽聞天工計劃還有其他不輸於此的項目一旦完成組合,勢必將會動搖天下,改天換地。”
“哦?這是你自己想的,還是別人告訴你的?”南宮無極問。
“荊州分舵的總匠師說的。”小夏老實承認。“不過我也是這般覺得,他倒也沒說錯。”
南宮無極什麽也沒說,只是歎了口氣。
“無極先生不以為然?也是視之為奇技淫巧,不值一提嗎?”小夏忍不住問。
“不。”南宮無極搖頭,淡淡回答。“我也覺得此乃是鼎革時代之舉只是是好是壞卻不好說了”
小夏還想問,這時候卻已經走到了神機堂門口,堂主執事那一群人立刻迎上來,一團團快要笑爛的笑臉四面八方地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