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裡,竹葉鋪滿了視野,落影在牆壁上,像一隻隻噴香的雞爪子。 徐瀅托腮坐在窗下書桌旁,聽著肚子裡傳來的咕嚕嚕的聲音,連吸進的晨霧都能幻想出點心的味道。
徐家老太太上個月犯了心悸之症,大夫交代說要避免吵鬧,安心靜養,於是大老爺徐少澤下令,往後除了晨昏定省,各房就還是回各房用飯。
徐瀅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反而在自己房裡吃得自在,但這樣問題便又來了,大太太馮氏立了新規矩,府裡的三餐要按輩份從上到下的排隊分發,而徐瀅如今正在長身體,竟然每每沒到飯點就已經先餓了。
侍棋去了快有半個時辰,還沒見回來。按理說,這個時候怎麽著也該到了。
她兩眼緊緊地盯著院門口,盼望著她拎著紅漆食盒快快出現。
但是才抬剛伸長脖子,湘妃竹製的簾子就響起來了。
“你怎麽還沒有洗漱?天都大亮了,老太太要去寺裡進香,咱們得去立規矩了!”
門檻下,三十出頭的楊氏年紀輕輕,穿著這個朝代孀婦們常穿的灰青色襦衫,五官雖然精致,但微微松馳的皮膚又顯出幾分不合年齡的疲態來。她一手搭著簾子,一面用眉間深深的川字表達著心裡的憂慮。
這是她的母親,確切的說,是她這具身體原本的母親。
“還愣著幹什麽?去遲了可又要聽閑話了。”楊氏低頭走進來,不多話,卻透著幾分無奈。
“洗了洗了。”徐瀅坐起來,“就是沒梳頭而已。”一面伸手往頭頂扒拉了兩下,覺得應付不過去,才又起身走到妝台前坐下。
她對於去見徐家老太太確實不怎麽熱衷,穿過來三日,她前兩日半就是在佛堂裡度過的。
楊氏身後的阿菊連忙走過來幫著梳妝,徐瀅借著衣袖掩飾,揉了揉前後快貼到一起去的肚子。
楊氏的緊張她不是不明白,但是她現在真的餓得眼冒金星了。房裡雖然有零嘴兒,可是那些東西又豈能頂得了飯?她前世裡乳水吃的少,所以體質很弱,嫁給駙馬後沒幾年就死了,所以吃飯這事斷斷不敢含糊。
不過看楊氏身邊隻帶了阿菊,平日負責茶飯的丫頭並不見,想來楊氏也是還沒有吃飯的了。
這個三太太,待遇也許並不比她這個爺爺不疼姥姥不愛的二丫頭好到哪裡去。
她往銅鏡裡偷瞄了楊氏一眼,她一面在替她收拾床鋪一面在嘮叨:“都多大的人了,怎麽還是這副德性?說話間就滿十六,崔家那邊恐怕過不多久也要來提親了,你父親不在了,咱們家本來就低人三分,你要還是不長進,嫁過去可怎麽得了?”
雖是太太,但似乎這麽些年親手打理兩個孩子的生活已經成了習慣,換位想想,徐瀅的父親徐少川過世已經有十年,等於他們兄妹還隻有五歲多的時候楊氏便開始守寡,年紀輕輕,娘家又回了原籍,這種對子女的控制或佔有欲恐怕也是根深蒂固的了。
徐瀅聽見崔家兩個字,並沒有怎麽理會。
也沒有在意“她”從前到底怎麽個“不長進”法――她昨天夜裡從佛堂回來之後,才聽說是因為打爛了馮閣老夫人送給三姑娘的盤子,被老太太罰去佛堂抄了幾日經。既然隻是打爛個盤子才接受的重罰,那麽這裡頭到底誰對誰錯,還不知道呢。
她關心的仍舊是她的早飯什麽時候來。
正幻想著雞絲粥的美味,門口簾子啪啦啦一響,又有人邁著小碎步走進來:“太太,
大爺摔傷腳了!” “怎麽摔傷的?”楊氏停在那裡,身子還保持著微躬的姿勢,但轉瞬她就走到了門口:“他不是去衙門裡了麽?怎麽會突然摔傷?!”
楊氏當年生的是對龍鳳胎,除了徐瀅以外還有個兒子徐鏞,將門出身的男子沒讀書人那麽多規矩,到了十五六便會在營裡找個差事做。太平盛世下,像他們這樣沒有爵位的武將之家,子弟也很難一出來就有好差事,都是要混資歷的,碰上武舉的時候若能拿到個好名次,倘或也能飛黃騰達。
徐鏞年初便走五城兵馬司副指揮使劉沁的弟弟劉泯的路子進了五軍營,成了端親王身邊的都事,雖是隻管著一般文件卷宗,職位也隻有從七品,而且還在試用察看期間,卻也叫做有了正經職業。而且跟在深受皇上恩寵的胞弟端親王身邊,這份體面也不是人人能有的。
三房唯一僅有的男丁如今也有了體面差事,這跟從前是截然不同的區別。
昨兒夜裡,就是徐鏞踹了佛堂的門,把徐瀅接回來的。
所以,即便她對這些親人並沒有什麽感情,但徐鏞出事,她當然也是要去的。
才進了拂松院,就聽見罵罵咧咧的痛呼聲一聲接一聲地傳來。
待到進了門,一張生得與徐瀅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小白臉兒便就呈扭曲之態呈現在眼前,徐鏞抱著腳坐在榻上痛呼,旁邊三四個小廝打的打熱水,拿的拿藥膏,見到楊氏徐瀅進來又忙不迭地回頭行禮,擁擠的房間頓時就更顯得擁擠了。
“這是怎麽了?”楊氏焦急走過去:“你又闖什麽禍了?上個月才挨了十板子,這才剛好就又惹了禍回來,你是成心要氣死我!”她說著紅了眼眶,一面奪過小廝手上的帕子要給他擦拭血跡,一面又轉頭去讓人傳大夫。
徐鏞跟徐瀅都隨母親,楊氏是南方人,骨架秀氣,徐鏞雖是遺傳了徐家北方人的俊挺,但實際上也體型也還是偏瘦的。這於是也成為徐老太太不怎麽喜歡徐鏞的原因之一,她經常的指著才不過十二歲,但已經生得膀大腰圓的二爺徐飆說,這才是徐家子孫該有的樣子。
徐鏞本疼得兩臉兒煞白,聽見楊氏的話,臉色又變得有些發青。
徐瀅順手從桌上果盤裡掰了塊桃酥進嘴裡,囫圇吞下肚,去看他的傷勢。
她雖然決定要對自己好點兒,但看眼下這陣勢,恐怕一時半會兒早飯也到不了嘴裡。
徐鏞整個左小腿一片淤青,關節處腫得跟木樁子似的,小腿骨上還擦出片血來。小廝金鵬正拿著帕子給他冷敷, 又不停往傷口四周上藥膏,但他額上仍是冷汗淋漓。
“這是怎麽了?”徐瀅問金鵬。
金鵬看了眼楊氏,說道:“今兒衙門裡有場極重要的集議,端親王和各衛所將軍們都會去,昨兒端親王便下了令讓二爺把劃好線交給他的輿圖和卷宗整理好,今兒會上要用。大爺怕誤事,於是一大早便騎馬出了門。
“誰知道這馬犯了渾,到了街角拐彎處竟直直地撞上了牆頭,大爺便摔下來。這回二爺是真沒闖禍。”
金鵬小聲地替主子辯解。
楊氏錯怪了兒子,有些不自在,一面叨著“怎麽不慢著點兒”,一面去幫他塞枕頭,徐鏞卻是咬著牙沉著臉,避開了她的手,悶聲道:“不用。”
楊氏手停在半路,頭髮絲兒裡都是難堪。
徐瀅皺了眉:“好端端的馬兒,怎麽會往牆上撞呢?是誰負責二爺的馬?”
金鵬忙道:“是小的。但是小的天天打理,發誓早上出門時並沒有發現它有什麽不妥。”
徐瀅望著他,又看向楊氏。
楊氏仍在無措之中。
徐瀅靜默片刻,目光落到桌上漏刻上,卻是突然凝重起來:“這下完了,現在都快到下早朝的時間,既是端親王和大將們都會參加的集議,哥哥又要怎麽才能不誤了王爺交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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