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的經筵在紫禁城東南角的文華殿舉行,雖然文華殿在規模上不及奉天殿、華蓋殿這些位於皇宮中軸線上的主殿,但卻是弘治皇帝最常光顧的便殿,這裡距離內閣大堂最近,隨時可以召喚大學士谘詢政務,平日裡弘治皇帝批閱奏本幾乎都在文華殿內。
沈溪隨眾翰林院、詹事府同僚來到文華殿前。
從外表看,文華殿在宮裡算不得顯眼,但頗為精巧雅致,在諸多大紅宮殿中獨樹一幟。
在沈溪等人抵達前,司禮監太監已經陳設四書經史各一冊於金鑾寶座前的禦案上,稍後弘治皇帝出席後,若有什麽疑問,便可自行查閱。
與此同時,堂下左右兩張講案上,各列一冊供經筵講官比對……當然,日講官需要自己撰寫講義,務求做到生動,吸引包括弘治皇帝在內的聽眾的注意力。
經筵上,有專門負責講的,自然也會有聽眾。
平日經筵聽眾除了皇帝和出閣的太子之外,王公貴胄和七卿也會出席,同時六部和各寺司也會有官員受到邀請,同時有專人在旁記錄和學習……這就是詹事府和翰林院的一乾官員。
這次經筵因為是弘治十二年春天的第一場經筵,還有可能是入夏前最後一場,所以受邀前來的翰林官和詹事府的官員非常多,在大殿後面的地席上坐了黑壓壓一片。
經筵講官分為知經筵事、同知經筵事,一般由翰林侍讀、侍講學士來充任,除此之外還有日講官、展書官、侍官人員各不定,分為東西兩班,人數多寡全看經筵的規模和事前的安排。
沈溪就算身為從六品的翰林院史官修撰,卻沒資格充任經筵官,最多是個陪坐末席,拿著筆記錄。用心學習揣摩的翰林小官。但從規矩上來說,未來的經筵官必然會出自今日旁聽的一眾翰林之中,所以沈溪權當是為未來給皇帝講經做功課。
弘治皇帝朱佑樘的鑾駕抵達時,沈溪已經等了約莫半個時辰,隨著弘治皇帝到來,先是升座儀式,沈溪和其他參加經筵的文武大臣、講官、旁聽等一起,在丹陛上行五拜三叩頭,回到座位,經筵終於開始。
果然不出所料。這次經筵的總講官正是謝遷,司儀則由鴻臚寺卿主持。
儀式開始,鴻臚寺卿宣布“進講”,一名講官從東班出,另一名講官從西班而出,到了講案前北向而立,先行師禮鞠躬,再行叩拜天子之禮叩頭。隨後,展書官上前把經史、講官講義展開。經筵便正式開始。
講官講經筵的順序,是先四書後經史,四書講官在東,經史講官在西。連同經筵官分為東西兩班列在一邊,等待前一人講解結束,後續跟上作講。
這就好像是一次演講活動,所有要演講的人要排序而來。一次上去兩個,等二人相繼講完,然後再換下兩人。
經筵講官穿著大紅袍。至於展書官以下的侍官則是身著青綠色錦繡服,給事中、禦史和侍儀官共六人分別列於講案的東西兩側,負責監督經筵講官的禮節和體統,若有不合時宜者,就會遭到上書彈劾。
畢竟這是給皇帝和太子講文學、禮法和經史時,任何人不能在禮數上有任何錯漏,否則就有大不敬之嫌。這一次經筵,弘治皇帝擔心太子朱厚照病情剛愈,乾脆沒有讓太子出席,而本身弘治皇帝又有在經筵上提建文舊事的打算,在事情沒有公論之前,讓太子接受新觀點有些不合時宜。
除了弘治皇帝外,皇家再無人出席,外戚中卻有張鶴齡、張延齡兩兄弟,一個是壽寧侯、一個是建昌伯,不過比他們地位更加尊崇的還有英國公張懋,至於其他勳貴,並不在此次經筵邀請之列。
凡文武大臣參加經筵,無論文武,一律要以文士儒袍進宮聽講,而且要虛心受教,在經筵上不能有任何喧嘩之事,凡皇帝有疑問,就連武將也不能以“不知”來回答,要根據自己的想法如實稟告。
這就好似一次考試,皇帝不容許你有回避的機會,所以必須要認真聽講,若在經筵時應答天子提問,出現答非所問離題萬裡的情況,會讓人覺得你沒有認真,輕則訓斥,重則可能會降職罰奉。
沈溪作為旁聽者,在翰林官中負責記錄便可,他身前有朱希周和王瓚給他擋著弘治皇帝的視線,照理說就算他偷個懶也沒人會發覺,不過這是他第一次參加經筵,更多的是要積累經驗,尚不至於在其位不謀其政。
更何況沈溪心裡非常清楚,弘治皇帝舉行經筵主要是想在經史上提出“建文年號”之事,而這件事的“起因”,正是謝遷脅迫他寫的那份因修《大明會典》發現諸多問題而上呈的奏本,可以說他自己也算得上是這次經筵的主人公。
這個時候便連朱希周等人對此事也是一無所知,沈溪揣度,清楚個中隱秘的不過弘治皇帝、謝遷、王鏊等寥寥數人,而且弘治皇帝只是隱晦地表明此事,並未確切表現出恢復建文年號的決心和態度。
經筵正式開始,先前行一系列繁瑣禮節的講官恭敬退下,展書官和侍官隱入殿後。
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讀學士李傑出來講四書中的《大學》,而後是大學士謝遷講經史,這次講的卻是《新唐書》,其中重點提到唐太宗爭位的典故。
對別人來說,不會有太多意外,本來經史就那麽多,既然說到《新唐書》,講唐太宗,難免會提到玄武門之變。
沈溪卻知道,這是在為弘治皇帝提出成祖爭位之事埋下伏筆。
謝遷之後,是焦芳出來講《中庸》,不得不說,在那麽多掛職的翰林院侍讀學士、侍講學士中,今年已經六十五歲的焦芳屬於才學出類拔萃的那類人,若非他削尖了腦袋往上鑽,同時詆南譽北,為很多官員所不喜。他的威望至少會在王鏊和李傑之上。
但問題就是焦芳太懂得迎合上意了,連弘治皇帝都覺得這個人不怎麽靠譜,在建文舊事上連焦芳這個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講學士都沒有通知,他在那兒傻愣愣講中庸之道,自以為精彩絕倫,能得到天子的欣賞。
實際上,按照歷史發展,焦芳的確靠其善於經營而入閣,迎合的卻是正德皇帝朱厚照和大太監劉瑾,沈溪並不會因此對焦芳有所偏見。因為權力場上很多事情無法用對錯來評價,不能說焦芳隨波逐流迎合了劉瑾,便否定其在學術和為官上的造詣,但對於其“對南方人刻薄”的名聲,心存顧忌,打定主意最好還是敬而遠之。
焦芳之後,是幾位左、右春坊的日講官,他們所講的仍舊為經史子集中的內容,所涉及的大抵是禮部會試和殿試中經常考到的。弘治皇帝一直沒有發問,因為無論是《四書》、《五經》,還是史籍文章,都屬於老生常談。根本沒什麽好問的。
最後一講,是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王鏊,而他所講的內容,則是因修《大明會典》所衍生出來的本朝史料問題。
當王鏊從洪武年開講。在場便有人察覺有異,尤其是提前收到風聲之人,包括近來被弘治皇帝和壽寧侯兩次提到洪武、永樂舊事的翰林院眾屬官。
當王鏊提到太宗繼太祖之後頒布《教民榜文》時。弘治皇帝的臉色變化了一下,但他沒有打斷王鏊的話,等王鏊將太宗一朝所頒布的典規大致說完之後,弘治皇帝才開始發問。
“為何洪武三十二年,至洪武三十五年之間,朝廷並未頒布典章?”朱祐樘看著王鏊,“王愛卿,你可知曉?”
此時謝遷走出來,跪地進呈一份奏本,道:“回陛下,翰林院主撰《會典》之時,與史料修撰中多有錯漏之處,奏本至內閣,尚未有定論,懇請陛下複閱。”
朱祐樘伸出手對司禮監道:“呈上來。”
在場有大臣雖不明就裡,但都覺得事情有些不太對頭,今天是經筵日,並非朝會,弘治皇帝平日裡不可能會在這種場合“複閱”奏本,就算弘治皇帝本人屬於臨時起意,但謝遷作為內閣大學士卻不可能不知曉這規矩。
在非常注重禮法的經筵上,謝遷居然如此“僭越”,這是想被給事中和禦史彈劾嗎?
此時給事中、禦史那邊卻裝聾作啞,好像並沒有發覺謝遷在經筵上進呈奏本有何不妥之處。
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謝遷上奏是弘治皇帝有意安排,而今日經筵所議之事,也應該與謝遷所進呈的奏本有關,而王鏊恰好講到洪武和永樂朝的舊事,那不用說,問題的關鍵就在那“史料記錄上消失的四年”。
這時候沈溪心中五味雜陳,他本來還希望張鶴齡出來答策問,把他這份奏本給暫時掩蓋過去,可誰料到謝遷的進呈會這麽直接,看劉健和李東陽的態度,這兩位弘治皇帝應該提前通過氣了,否則斷無可能如此淡定。
沈溪心想:“下一步不會就說這是我提出來的吧?”
弘治皇帝裝模作樣,仔細將奏本中內容看過,放下奏本後,微微歎道:“我太祖皇帝受命於天,開大明千秋萬世之基業,至太宗,四海升平,實乃人間萬象之幸。然洪武末之事,波譎雲詭,卻不知哪位臣工可為朕心頭解惑?”
弘治皇帝說完這話,臉上滿是滄桑之色,似乎亟待有人出來接茬。
因為沒有問具體之人,在場的大臣不愧是儒門中出類拔萃的精英代表,俱都完美地表現出儒家的“中庸之道”……事關重大,只要沒問到我頭上, 休想讓我回一句。
就在弘治皇帝面色稍微有變時,壽寧侯張鶴齡從席位上起來,走到正殿中央,朝弘治皇帝下跪行禮,恭敬地道:“回陛下,臣之前偶翻史書,略有心得,或可為陛下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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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段情節主要是為小沈溪升遷打伏筆,如果沒有功勞,總不會讓沈溪在翰林院一蟄伏就是三年五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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