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早春的日照十分短暫,加之以青知城主必然諸事繁忙,等到下人前來通知時,天空已是繁星夜垂。
以裡加爾人的時間觀念來說,大抵已是晚間七時有余。一行人並未沐浴更衣,順著提著紙燈籠的下人引導,與武士鳴海一同走向了大屋的內層回廊。
若由上空觀測的話,可以看出城主家的宅邸是呈現出有序四方規劃的形象。
以形似月之國文字的“回”字外層又套以“卍”字形象組成的宅邸並不僅是為了美觀,各個區域被分別設計來用以執行某些功能,同時又通過一系列的走廊互相連通,使得緊急情況發生時武士們可以在外側土牆的護佑下來回移動不受攻擊。
盡管是日常居所且外側還有城主府護衛,但作為一城之主又是青知這種相對富庶的領地,在自身安全的方面上顯然還是下足了功夫的。
傍晚時分下起的雨一陣子過後變得不那麽磅礴,但淅淅瀝瀝的鵝毛細雨到此刻仍在持續。
卍字走廊的中間是經過休整的庭院,雨水落在中間用白色鵝卵石圍繞搭建的池塘,昏暗的燈籠火光下橘色間著白色的鯉魚一躍而起,不知是否衝著被火光吸引來的蟲豸。
雨水大抵是這個季節青知的常態,因此除了他們這些異邦人以外,沒有誰因為突如其來的大雨而感到訝異。
領路的下人始終不緊不慢地走著。和人對於各種東西都無比講究,不論是禮節還是談吐。貴族的下人被他們視為同樣是自己大家庭的成員,倘若下人有失管教在外惹是生非了,別人不會覺得是下人自身的過錯,而是會有“這家貴族不甚體面”之類的負面評價出現。
略過個體更多關注整體,在月之國社會的方方面面都可見到。
所以哪怕只是要去往貴族家當個侍女仆人,也總是得學會各種禮儀,優雅禮讓,動作精確不疾不徐。
這又是一項對裡加爾人而言十分稀奇,而月之國的人習以為常的慣例。
誠然,裡加爾不是沒有家教嚴格的貴族,帕德羅西或是奧托洛等大帝國當中排的上號的公爵也有一些以家規嚴格出名的。但須知青知不過是月之國北部的一座小鎮,哪怕因為竹器貿易的緣故相對富庶而且人口較多,從貴族身位上來說,青知的鎮長卻也只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若要以裡加爾的概念來講的話,大抵也就是比鄉紳更高一些,介於騎士與男爵之間的存在。
他的政治身份並不舉國輕重,領地相對富庶也並非源於政治上的重要性,而僅僅只是本人治理有方,大力推廣商業的成果。
裡加爾人的國家終究還是太年輕了,缺乏歷史沉澱的他們相比起有著數千年累積的月之國,不論是體量還是各方各面,都不是可以同日而語的存在。
雖然年輕不代表一定愚昧無知,但始終會在某些方面的深度上,難以與歷史更為悠長的對手相媲美。
拉曼人在得知了月之國的存在以後,會如此醉心於建立聯系的緣由,實際來到了新月洲並且接觸過這些人與事之後,我們的洛安少女大抵可以理解那種心情了。
來自裡加爾的他們,踏入有著四千載光陰歷史沉澱,有著有別於裡加爾的豐富物質文化的新月洲,這種體驗就像是一個剛剛起步的年青人進入到了琳琅滿目的大圖書館,而入眼所見盡是自己從未讀過內容深刻的書本。
那是一種夾雜著好奇心、求知欲,想要去了解更多,卻又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略有擔憂某些部分會打翻自己現有認知的,不安與興奮交織的複雜心情。
長達十分鍾的步行終於迎來了結束,他們到達的是內側回廊的中心,裡面的地面上同樣鋪著柔軟的榻榻米,而城主一家已是準備完好坐在其中等待。
聽說要共進晚餐時,米拉和咖萊瓦等來自裡加爾又對月之國不甚熟悉的人,還以為會是裡加爾那樣典型的大桌子宴會。但他們走進來時,卻發現根本沒有想象中的情景。
“請就座。”領著一行人進來的仆人停在門口一鞠躬之後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而在中心大堂裡等候著的一系列仆人則走過來分別引領著一行人進入各自的座位。
桌子分別分布在正中間和兩側,很顯然是按照身份地位之類的關系區分的。璐璐和特木倫二人還有綾和櫻被分在了左側,與兩名之前沒有碰面過的和人武士還有鳴海坐在了一起,而余下的傳教士幾人還有亨利等明顯是裡加爾出身的,則是被安置在了右側。
而正中間靠裡側在仙鶴屏風前與他們垂直的地方放著4張矮桌,坐著的便是城主家四口人。
之前有過交手的小少爺坐在城主的旁邊,而另一側則是兩位女性,看起來像是城主的妻子與女兒。
城主家的少爺低著頭一言不發,而城主則是對著他們露出了微笑。但城主夫人卻沒有給他們什麽好顏色。盡管和人相對克制的文化使得她不至於直接怒目相向,但那種隱隱的寒冷仍舊可以由眾人感受得到。
“歡迎各位,來到鄙國,這應該是,我第一次正式與各位見面。”身形發福,笑容十分和藹的城主年紀大抵在三十四五前後,留著些微的胡須經過仔細打量,而他開口的自我介紹,出乎意料用的是發音有些別扭但用詞準確的拉曼語。
“大人,會說帝國語言?”機靈地反應過來的阿方索教士立刻開口回話,盡管被扣押在這裡已經有一段時間,他們接觸的卻僅有武士與下人,直至今天才真正見到城主本人。
“是,略懂,略懂。”城主如是說著,而米拉則是將眼光投向了與她同齡的那位少爺身上——對方已經換了一身衣服,賢者果然手下留情,他動起來並沒有大礙的模樣。
少爺注意到了洛安少女的眼神,瞥了過來,同時又跟坐在她旁邊的咖萊瓦對上了眼,年青的搬運工忽然不像樣地打了個寒顫,但緊接著小少爺看到了旁邊的賢者又撇過了頭。
這一系列的細微舉動沒能逃過城主的注意,盡管阿方索教士十分想要與他進行溝通交流,但城主卻將眼光掠過了他,投向了穩坐在矮桌前,自顧自地就端起了還冒著煙氣的茶水,閉目品嘗的賢者身上。
“聽聞這位,與犬子有過劍術交流。”興許是知曉亨利懂得月之國語言的緣故,城主在這裡沒再用拉曼語說話。
場上的氣氛忽然有些凝滯,模仿著和人坐姿,坐在自己腿上不過一兩分鍾的米拉因為安靜的緣故立刻開始感覺到小腿麻痹了起來。她左右觀望著,明顯地注意到城主夫人在對著城主打眼色,加之以眼眶紅紅的細節和一進來就表露出的不和藹態度,想要城主懲罰打傷了自己兒子的人這種想法通過這些細節已經很好讀懂。
得,興師問罪開始了。對此不知情的阿方索有些焦慮地左右看著亨利與米拉,綾則是有些擔憂卻又不知道該怎樣開口。咖萊瓦依然一臉呆樣顯然搞不清楚狀況,而亨利嘗了一口茶水,眉毛皺了一皺,又舒展了開來。
米拉思考著自己老師會進行怎樣的回答:說是對方挑釁在先?這也確實是事實,但他們都是異鄉人,初來乍到又在別人的領地上,一面之詞顯然很難讓對方買帳;而武士隊長鳴海雖然也在這裡,當時也有一整隊武士見證了事情的全過程,可他們會做到絕對公正幫理不幫親,說些對自己的少主不利的話嗎?
這樣思考著,白發的女孩兒也同樣變得焦慮了起來,而亨利依然一言不發,只是又喝了口茶。
賢者緩緩地把茶杯放在了桌子上,在凝滯的空氣之中,瞥向了左側的兩名武士,又透過他們的身影看向了後面隱於大堂屏風之後看似空無一物的地方。
“.......唉。”鳴海歎了口氣,而城主則是摸著下巴的胡須,臉上依然掛著笑容地說道:“把刀收起來吧,你們打不過他的。”
“刀?!”咖萊瓦的月之國語言經過這麽長時間顯然也有了一丁點的進步,聽到這個關鍵詞的年青人又慌張地四處張望,但作為行家裡手的武士們若要埋伏起來,又怎是他這樣的外行能察覺得到的。
一些悉索的聲音從屏風後面傳來,顯然哪怕收繳了武器裝備,城主一方也並沒有就完全對引進異國他鄉文化不通的戰士完全放心——又或者,這些武士並非是他布置的?
“您這是。”城主夫人臉上呈現出了相當明顯的難以置信,她對著城主開口說著。而城主笑呵呵地把這件事情一句話帶過:“過程我也聽說了,是犬子主動挑釁又被擊敗的,責任在於犬子。”
“您說這話,沒看到那孩子身上都有淤青了嗎,他十幾年的時間,妾身看著長大的,可從未受過這樣的傷!”顯然打算讓這件事情就這樣翻篇的城主的言論讓城主夫人直接十分失去體統地在大堂上就叫了出來,這種行為讓櫻和綾這兩位月之國出身的女性感到目瞪口呆,在男性作為絕對主導的月之國貴族階層,當著外人的面對著一家之主吼出反對的意見,這種行為要是讓外人得知了肯定會覺得青知的城主是個軟蛋。
“男孩子嘛,成長的過程中磕磕碰碰是難免的。”城主依然滿面笑容地這樣說著,但城主夫人在他的話語下只是越來越激動:“磕磕碰碰?!那個南蠻跟惡鬼一樣高大,完全是仗著自己體格龐大在欺負吾兒!”
“但彌次郎自身挑釁在前,男孩子,好鬥,就應當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起責任嘛。”城主依然滿臉微笑,而到了這時候才為一行人知道名號的城主家少爺彌次郎自己也終於開了口:“母親大人,這是孩兒自己的責任,請不要無理。”
“你們。”城主夫人一時語噻,緊接著就抹起了淚來:“我這是在關心你,還有您,真的是,什麽時候可以拿出一家之主的樣子!這飯妾身無法吃了!”
“緒花,走。”數分鍾的時間內情緒上下變化的城主夫人最終一把拉起了年幼的女兒,從後門走出了大堂。
沉悶的空氣持續了好一會兒之後,亨利喝完了杯中的茶水,瞥了城主一眼。
“您的夫人,戲真多。”
賢者用十分標準的和人語言開口這樣說著,而城主愣了一會兒,忽然就“哈哈哈”地大笑了起來。
“果然如鄙人所料,這位......先生。”他思索了一下稱呼之後,開口說道。
“很是了解吾國的一切吧。”城主的話語透露出了為何他會在亨利一行人到來之後才選擇接見的緣由,與賢者僅僅是數個眼神交流,但很多細節卻已經不言而喻。
綾是月之國本土出身, 而阿方索教士等人也在帕德羅西學習過許多關於月之國的事情,可要論接地氣懂得這些人際交往與潛規則,他們盡是外行。
與外行交流風險極大不說,很多事情也無法做到你知我知,溝通會十分困難。
這是為何被扣押在這裡有好長一陣子,城主卻始終不與他們真正接觸的原因。
但亨利是不一樣的。
“久遠的過去,曾經有幸來訪過。”他看著城主,這樣說著。
“到底是如何久遠。”而對方依然笑容滿面,只是語言之中透露出的訊息代表他也不是一個表面上那麽簡單的角色。
“啊——這些就暫且不提了,讓我們,開始進餐吧。”一瞬間犀利的眼神很快就被收了回去,城主拍了一下手掌,而被拖延了好幾分鍾以至於開胃茶水都有些涼了的晚宴,到了這一刻終於開始。
“來人,上菜。”城主開聲說著,而米拉與璐璐兩人同時朝著食物的方向看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