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喜歡故事。
不論是小孩還是大人,不論是未曾受過教育的下級農民還是可自由獲取知識的貴族。
形態或許會是詩歌,或許會是文字,也或許還會佐以圖畫。但它們的本質都是相同的——通過講述故事的方式,傳達某種價值觀,普及某些知識。
而在裡加爾與新月洲兩地數千年的歷史當中流傳下來的故事裡,人類與某些凶險的龐然大物搏鬥的話題,一直經久不衰。
帕德羅西帝國上流社會喜歡這種故事,喜歡英勇無畏的騎士與龍搏鬥的故事;而新月洲的農民們也喜歡這種故事,喜歡聰明的獵戶與食人惡虎搏鬥的故事。
這兩者看似同質,但核心思想卻有極大不同。帝國貴族所鍾情的故事裡騎士往往英勇無畏靠一腔熱血以勇氣戰勝惡龍,而這種故事裡常常還會有卑微猥瑣的平民或是貪財的傭兵冒險者出現。作為對立,騎士的角色則總是正直又高貴的。
相較之下,月之國的農民們所喜好的故事與裡加爾的下層階級類似。往往都是人民以某種小聰明小智慧,取巧戰勝這個邪惡的食人巨獸。
人們喜歡故事,故事也因而必然是為了喜歡它們的人而寫的。所以帝國騎士英勇無畏單憑一腔熱血就能戰勝對手,正應了自認是天選之人比可悲的賤民們天然地就要高貴很多的上流社會人士所需;而農民所喜好的耍小聰明,則又滿足了每個人內心當中都會擁有的不甘於平凡自認獨特的心理。
但故事終究只是故事。
與怪物搏鬥的不會是騎士或是獵戶,依靠來擊敗它們的也不會是一腔熱血與高貴品德或是急中生智的小聰明。
而是豐富的經驗、確鑿無疑的計劃、以及充沛的準備。
——換而言之。
你需要一位專家。
“麻繩。”亨利伸出了手,而咖萊瓦把一大捆從村裡搜集來的繩索遞給了他。天色已經逐漸開始黯淡下來,但在有序的指揮下,準備工作已經完成了近乎大半。
“不能這樣,要打漁夫結,不然會散開。”洛安少女也在旁邊指揮著綾進行著工作:“像這樣,我教你。”本著人多力量大的原則,所有人都沒閑著。盡管傳教士尤其是艾吉對此有些反感想要立刻逃離而非留下背水一戰,但賢者冷冷地反問了一句“你跑得過那東西嗎?”他就識相地閉上了嘴。
村莊當中搜集的材料加之以合適的地形,在賢者的專業指導以及洛安少女和璐璐的輔助下,他們在山林之中規劃了一整片區域,馬不停蹄地做著準備。
村民們堆積的現成材料省去了許多時間,盡管讓高貴的獨角獸架上雪橇拉貨這種事情顯得暴殄天物,但所幸通人性的小家夥並沒有什麽架子。“不成,再加點。”亨利搖著頭,而氣喘籲籲的咖萊瓦瞄了一眼旁邊,拖著疲憊的身體又靠了過去。原本應當是儲備用作房梁支柱的數根巨大木頭經過好幾次拉車都運到了這邊,而賢者正指揮著苦力咖萊瓦製作的,便是最經典又簡單的一種陷阱——落木。
“重量型陷阱的基本原則是必須是目標生物的3倍重。”亨利自己說著就聳了聳肩:“但鑒於這裡根本沒有足夠重的東西以及能夠承受得住這種重量的樹木,就只能盡量為止,並且以量取勝了。”
對人類而言相當沉重的木頭被打了緊固的繩結固定,之後長繩的另一端被綁上了重物接著拿在手裡旋轉加速,最後掌握好了一個契機亨利準確地松開了手把它拋過了高處目標的那處枝乾。
其它幾個人也有樣學樣,但包括洛安少女在內,因為粗繩索相當笨重的緣故,都是在好幾次嘗試之後才成功。
落木陷阱一共準備了3處,皆是固定在了最粗壯的老樹上方。合力將它們拉上去以後,最重要的觸發設置環節賢者便必須親自動手了。
因為其他人對此經驗一般,哪怕是作為獵民出身的璐璐,實際上也沒有太多對付超大體型生物的經驗。
獵人狩獵是為了自身的生存,而遇到對自己有威脅的體型過大的生物,他們往往會選擇退卻。再者,新月洲本身就沒有太大的生物,不光是大象一類常見的大型哺乳類,就連龍類生物在此地都幾乎絕跡。或許是由於廣闊的黎伽羅海與大東海隔閡緣故,這裡的生物形態與裡加爾有著很大區分。
關鍵的觸發環節盡數由賢者親自動手。考慮到那個巨大生物的身高與體積,粗大的麻繩觸發結構被設置在了兩棵大樹的中間,並且有一米五左右的高度,差不多相當於隊伍內一些男性成員鎖骨的位置。
身材較高的幾人在跑過去的時候需要彎腰,但因為賢者精準地控制好了釋放所需的力道,所以即便一不小心撞上去也不會因此釋放陷阱,在真正對付怪物之前就造成友軍傷亡。
慢則穩、穩則快這句話是很有道理的,即便很快就將要天黑,他卻仍舊仔細地花時間做好了這份保險措施。
由幾十名村民融合成的大娃娃魚從頭到尾有十幾米的長度,而且因為身體寬大的緣故,總的來說體型幾乎可堪比地龍。但要對付起來,卻有可能會比地龍還要麻煩。
亞龍是一種擁有不俗智慧的生物,與人類相似,它們會思考、評估面前的威脅。打退一頭亞龍,類似於面對一個全副武裝信心爆棚的騎士。你只需要知道盔甲的弱點並且有了得的身手與合適的武器,不停地對他的關節縫隙還有觀察口——對龍來說則是腋下與肚子——之類的弱點造成威脅,讓對手意識到這是不是鮮美的肥肉而是會磕掉牙的鋼板,它就會識相地離開去尋找更容易得手的目標。
打退和殺死是兩個概念,對於生命力頑強的龍種而言,受傷其實是家常便飯。離開的緣由往往是它們認為不值得繼續戰鬥,而非你真的擁有碾壓級的戰鬥力。
這是賢者過去與它們遭遇時能夠取勝的原因之一,讓這聰明的生物意識到自己是有刺有毒不好下手的目標,它就會放棄選擇其它。
而假若一頭地龍全心全意想要殺了你,那麽只要它不是因為某種情況而失去了理智,你會面對的是無窮無盡的噩夢。
它會裝死,會以令你感覺不可思議的方式隱藏起那巨大身體的動靜在你失去警惕的時候接近你。它會通過騷擾與咆哮使得你難以入眠從而判斷力低下。龍是壽命很長的生物,所以它們耐心十足,它會像是一個狡詐的人類一樣戲弄你。當你覺得自己歷經血戰已經贏得勝利而放松那刻,往往就是你喪命之時。
這一點與人類之間的鬥爭也相當類似。
最強壯的、跑的最快的那個人不一定會在戰鬥當中取勝。取勝的往往是那個最能堅持,最聰明的人。
所以這次對付這一頭怪物,亨利沒有像是以前遭遇地龍那樣英勇地單槍匹馬衝上去,而是選擇了花時間最大限度利用團隊的力量,做好準備。
體型龐大的怪物自重也相當,所以陷阱大可放大尺寸,確保人類的力氣無法輕易觸發。由此一來就能避免在突發情況無比混亂之際,隊伍當中那些並非冒險者出身的人因為慌亂而觸發陷阱導致友軍傷亡。
除了落木之外他們還準備了不少落穴陷阱,但緊迫的時間當中要做這麽多事,自然也不可能挖出來一個足夠大的坑。因而這些陷阱起到的更多是阻撓作用,避免將該生物引入陷阱的人因為腳力不足而被追上。
盡管已然分工明確並且快馬加鞭,這一切完成了十之八九的時候,冬日短暫的日照時間還是迎來了結束。
準備工作的最後一部分是將作為殺手鐧的那個陷阱布置好,再把火把固定在山林當中的各處。
照明的重要性極高,盡管我們的賢者先生自身憑借以秘銀墨水刺青於皮下的德魯伊符文得以擁有夜間視覺,但其他人包括洛安少女在內卻都是會受黑夜所影響的。亨利再強也沒有在腦袋周邊長一整圈的眼睛,一雙眼睛怎樣都是沒有八雙能觀察到的東西多。把人員布置到各個方位隱藏起來,隨時注意著各個方面的動靜,如此一來才能確保及時發現目標。
吹雪一直到夜裡也沒有停下,這種天氣當中蠟燭是肯定派不上用場了,只有浸油足夠並且尺寸巨大的火把才能在凌冽的寒風之中不至於被吹熄。
盡管如此,在夾著雪花的風吹之中陣陣搖曳的火光忽明忽暗,結合夜裡寂靜的森林和冰冷的空氣,仍舊使得許多人的心跳不自覺地加快了起來。
他們瞪大著乾澀的雙眼,感受著被風刮得乾裂的嘴唇,把身上的鬥篷或者袍子盡力地捂得嚴實一些,卻仍舊覺得四肢末端開始發涼。
而一丁點的也許是同伴也許是風兒弄出來的動靜,就會使得這些人神經質的“咻”地一聲回頭望去。
高度亢奮的精神狀態不是一件好事,因為這樣的情況維持不了太久,興奮勁過了以後,無盡的疲憊就會襲來。
晚餐只有他們攜帶的隨身乾糧,武士的襲擊加上怪物的出現有些突然,口味更豐富的東西都被遺留在了山上小屋之中。他們用篝火烹飪了一下這淡而無味的谷物糊糊,但除了亨利、米拉、咖萊瓦和璐璐以外,其它四人都不是很有胃口。
文員出身的傳教士三人組以及博士小姐都很明顯到這會兒還沒緩過勁來,他們在這短短的時間裡頭經歷了太多。精神上的壓力使得文員出身的四人有些呆若木雞。之前在幫忙乾活的時候也是時常停下來發呆,像是扯線木偶一樣,亨利或者米拉喊一句,才動一下。
這種情況對沒經歷過太多大場面的人而言很是常見,他們對應當如何應對眼下的情況感到茫然失措,因而變得更加依賴那些有主見冷靜的人。甚至有時候會演變成沒有他人的命令就發呆不知道該怎麽做的情況。
綾算是相對好的一個,因為她最少還懂得使用月之國的大弓,並且迎擊怪物的戰術也是基於她提出的生態周期思路的。但理論是理論,真的臨近實戰了,感受到了那股無形的壓力,她也不由得緊張了起來。
亨利撥弄著篝火中的碳塊,之後又檢查了一下小弩還有璐璐和綾所帶的弓矢。
“哢——”他忽然想起一些什麽,於是拿起一支弓矢,然後抽出來腰上的小刀,借著火光在刀尖上劃了一下,立刻出現了一道劃痕,而刀尖則是毫無損傷。
“忘了這茬。”賢者皺起了眉頭:“這箭頭不夠硬。”
“應該是鋼的,但含碳量不知道怎樣。”
“老師在擔心可能射不穿?”洛安少女敏銳地察覺到了賢者所擔心的事物,而他點了點頭:“拉力不夠,硬度來湊。兩把都只是獵弓不是戰弓,它的皮挺厚的,沒有好的箭頭估計連讓它疼痛都做不到。”
“把水拿來,臨時湊合一下。”賢者說著用手拔下了箭頭然後丟到了營火碳堆之中,又用木棍撥弄了一下木炭蓋住箭頭。
“這樣做可能會有一些報廢吧。”米拉有些擔心,而咖萊瓦則是聽話地跑到了旁邊把裝著水的木桶提來。
“一支能擊穿的好過十支射上去會被彈開的。”亨利迅速地把大部分的箭頭都丟了進去,之後又在旁邊撿了兩根小樹枝夾起來。夜色成為了判斷火候的好幫手,在看見箭頭被燒得足夠亮了以後,他果斷地用樹枝夾了起來,然後丟進了木桶之中。
“滋滋——”的聲音響起,而在重複這一做法好幾次之後,亨利等到木桶當中的水冷卻下來,用手把箭頭撈了出來。
“鏘——鏘——呲——”用小刀充當硬度測試摩擦發出了不同的聲響, 證明這些箭頭所用鋼材性能還算不錯。但因為是臨時批量淬火的緣故,硬度增加到足夠程度的僅有四成左右。
“總比沒有好,把高硬度的穿甲箭做下標記。”亨利回頭這樣說著。
時間緩慢地流逝,在所有準備都做好以後,他們又等了相當漫長的時間。
“你怎麽確定它會來。”也許是有些按捺不住,也許是不安促使著,博士小姐對著賢者問出了這句話。
“除了我們,這裡還有什麽別的可以吃的嗎?”賢者聳聳肩,而話音剛落,一行人就聽到不遠處響起了一聲巨大的咆哮。
“咖萊瓦。”賢者站了起來。
“點燃前面的篝火,把這家夥引過來。”他大聲地喊著。
吹了許久的風。
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