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盆而下的雨夾著緩緩飄落的雪,在持續了半個小時有余的時間後暫且停歇。
但僅僅只是這樣一場驟雨夾雜落雪,頃刻間便使本來尚算溫暖的盛春午間變得盡是涼意。
新月洲北部的農民有句俗語是“冬雪豐年,春雪討嫌”,趁著早春回暖到田裡播種下苗的時間點突如其來的大雪,凍死凍傷的幼苗會讓他們很長時間的勞動成果報銷,隻得重來。
盡管只是一場剛到小腿脖子深的小雪,但在它的波及范圍之內,多半也會有許多農民是苦著臉唉聲歎氣的吧。
賞雪、賞雨是貴族才能做的行為。
哪怕身處的地方是相同的,看著的天空與大地是相同的,兩個不同階級的人所能看到的事物依然有所區分。
勞動人民往往只能看到阻礙,雨天泥濘的大地寸步難行,泡水會把莊稼泡爛,讓自家的屋子發霉,東西浸水壞掉。
哪裡都是這樣。
不論是自然災害還是人為的戰爭到來,會陷入困境的往往是本就已經身處困境的弱者。強者掌握資源,有的是辦法脫身或者自保。因此他們大可謳歌災難之美,寫詩賦詞描繪景物。
但弱者光是生存下去就已經竭盡全力,哪有這份余裕。
哪怕是對異邦人出身的米拉和咖萊瓦等人來說,這也並不難以想象。在任何國度都存在上下階級,而限制下層階級往上爬的,便是這令他們光是飽腹已需竭盡全力,根本無空學習上進的生存壓力。
嚴苛的月之國在這一基礎上又套了一層心靈枷鎖,使得農民不光是抽出時間來學習奮進都無法做到,更是在內心深處卑微地認為自己已然待在應當一輩子待著的地方,任何想要改變現狀的念頭都是大逆不道的。
一段時間的共同前行加之以並肩作戰,已經多少與這些和人武士隊友們熟悉起來的米拉和咖萊瓦,大抵是明白了如何與他們相處,也大抵是明白了為什麽傳教士在這個國家的布教會如此艱難了。
和人是通情達理之人。
尤以和人貴族為其中佼佼者。
“貴族者,當不應以血統之高貴立之,而應以其談吐言行,儀表體態彰顯自身之優越。如此方得民心之所向,萬眾之臣服。”
自小就被要求文武雙全的他們,不光禮節會到位,自身的理解能力與溝通能力也絲毫不會差。
只要搞對了方式,那麽他們在通情達理這點上不會輸給你所知的任何優秀的人才。雙方可以高效地交流,又都拿出專業的精神來互相合作,甚至於成為朋友也不是什麽難題——看看這支隊伍如今其樂融融的模樣便知道了。
但這是建立在【搞對了方式】的前提下。
和人的逆鱗,是批評他們國家的不足。
只要不涉及對於他們現如今生存方式,對於月之國的階級社會各種東西的探討,那麽大家就可以是好朋友。
這是一種禮貌而又拘謹的奇妙關系,也許是同為歷史悠久的大國緣由,與帕德羅西人類似,會給人一種有距離感,難以真正交心的感受。
除卻那些不可談不可觸碰的東西,談天說地都無妨。但一旦開口提及,氣氛就會瞬間變得僵硬。
這是一種糅雜了對於自己國家悠久歷史的堅定自信和身為其中一員的自豪,以及裡加爾與新月洲文化之間不同所產生的隔閡,而誕生的奇異景象。
在拉曼文明西遷灑落的火花成長起來的裡加爾,哪怕是西海岸也依然在許多地方有著文化共通性。因此教會的傳教也許會遇到語言和開明程度之類的阻攔,卻從未有像在新月洲這樣龐大到令人棘手以至於不得不出下策煽動戰爭作賭博的困局。
不碰這點就沒問題,但傳教士的工作又不可能不碰這點。
唯一神教信仰要求信徒全身心奉獻給神明,倘若武士們內心仍舊信奉著月之國的傳統,遵循月之國的生活方式,那麽對於白色教會而言也是不可接受的。
矛盾並不只是表層上的利益,而是內心深處,他們這些外來者與新月洲迥異的文化土壤所產生的水土不服。
“還好我只是個傭兵。”大致知曉了傳教士們的目的和他們會遇到的阻礙之後,洛安少女略微有些算沒心沒肺地這樣感歎著。
在經歷過一次並肩作戰以後,藉由建立起來的信賴關系,雙方之後的各種合作多半也會更加穩固一些。
亨利的戰術、夷人們的配合以及隨後幫助武士們熟練處理傷口之類的互動,不僅化解了隔閡,還證明了他們這些人的價值。
正如我們之前所提,一支隊伍當中長期保持不平等的關系是十分不健康的,因為總有人會變得心理不平衡。
和人武士雖然隱藏得很好,但仍舊心高氣傲。吃住和保護全都是由他們提供,這些人難免會對亨利他們這些南蠻還有特木倫等夷人一行有所輕視。
但與山賊之間的戰爭以及之後處理傷口的事情,一方面挫了挫武士們的銳氣,讓他們明白自己雖然強大卻也並非無敵,面對會反擊的敵人還是會受傷的;另一方面也讓他們認知到自己以外也是有著懂得兵法能夠發揮出實力去戰鬥的人,而自己所小瞧的邊境夷人,在面對流血受傷時所表現出來的堅韌也令人刮目相看。
如此的諸多細節,通過行動來打動別人,正是我們的賢者先生一貫的作風。
育兒者尚且知道“言傳身教”,倘若光是有一張會說漂亮話的嘴無法身體力行乾實事,這些心高氣傲自認武藝高強的武士們,又怎麽會服氣。
他們接納了夷人還有亨利等人這些南蠻外鄉客,雖然還是有少部分武士比如彌次郎小少爺有時候會擺一張臭臉,而傳教士們也因為時不時仍舊職業病發作的緣故會讓氣氛尷尬,但總體而言。
經過這一系列的事情,武士們已經是接納了自己的旅伴,並且把他們視為同等的存在。
這直接表現出來,或許許多不諳世事的年輕人仍舊注意不到的改變——便是鳴海在雪停之後打算進行下一步計劃時,主動邀請了特木倫和亨利加入他們的討論行列。
盡管武士領隊並非自大之人,之前也兩次見識過亨利作為個人的武力強大,但他前幾日製訂計劃時都是直接決定好了再告知亨利與夷人領袖特木倫。
誠然,賢者個人武力的強大是有目共睹的。但戰鬥職業者作為個人的武藝高強與作為指揮官的能力並沒有直接的聯系,所以在亨利證明了他在這方面的才能之前,在特木倫證明了他可以統禦夷人部族按照亨利的計劃準確無誤地行事之前,哪怕他們表現得再強大,鳴海也絕對不會谘詢他們的意見。
哪怕這裡仍舊是他的主場,對於附近道路的了解亨利和特木倫都不如他,這種主動谘詢和邀請加入,透露出的卻是一份平等,一份尊重。
這些是彌次郎小少爺仍舊沒能學會的技巧。
這也是上層階級的武士領隊,和下級武士之間會有的區分。
自己是否有受到重視、付出有得到感恩、有被人尊重,鳴海在這些方面作出的積極回應,亨利和特木倫作為成熟的大人,自然也不會就這樣變得飄飄然真的開始對計劃指手畫腳。
二人安靜地聽聞武士領隊闡述完下一步的計劃之後,基本也就都讚同了大體的行進方案,夷人領袖還有賢者依托自身對於野地行軍和天氣變化更為豐富一些的了解提出了些許的建議,而鳴海在確認了它們確實有價值之後,也加入了作為變量的考量。
而在亨利與特木倫分別歸隊並且把下一步的計劃傳達給自己人以後,這支百人大隊又花了好一些時間把之前戰鬥的各種需要縫縫補補的東西都弄好,又吃了一頓熱餐,望著外面的天色又逐漸變得明亮起來,也終於重新整理起行裝準備再次上路。
因為天氣變冷的緣故,大部分人都拿出了自己保暖的衣物。武士們在鮮亮的盔甲外面穿上了名為“陣羽織”的衣裳——也即是鳴海一開始就穿著的,只不過大部分普通武士身上的並不那麽華麗。
“羽織”乃是和人的一種外套,而在這個名詞前面加上“陣”便代表是要“上陣殺敵”穿著的,也即是著甲服飾,武裝服飾的一環。
普通的羽織帶有袖子,但盔甲外邊不可以包裹太多的東西否則會阻礙行動,因此陣羽織多是無袖背心。
以絲綢作表,羊毛或是棉布作裡製成的陣羽織可以擁有一定抵禦天氣變化的能力,因為降溫緣由,很多人便也把這個取出拿來增加保暖性能。
而夷人們則是在和人的服飾外面又加上了自己原有的服飾作為保暖,因為是步行,要輕裝上陣的他們也就帶了這兩套衣物,倒是沒有太多額外替換用的。
天氣轉寒,米拉、亨利還有咖萊瓦一行則是把原本也已經收起來的裡加爾式牛皮靴子重新翻了出來。
厚皮底加上相對更薄一些的皮靴身,裡加爾人的這種裝備比起月之國的草鞋要更加舒適。縫線處來回擦蜂蠟再藉由火烤融進去的話,哪怕是踩到積水因為蜂蠟也能有一定的抵禦能力,寒氣不容易侵蝕。
但因為有雪的緣故,我們的洛安少女還跑過去跟足輕那邊要了一些乾的稻草,折疊起來之後塞到了皮靴裡頭,跺跺腳踩實了就是隔濕的鞋墊。
異邦人的行頭讓和人乃至夷人都是看得目不轉睛,不過他們自己也並非沒有足部禦寒的手段。
腳底稻草編的厚系帶鞋是不會替換,但卻從赤腳或是穿著輕的短襪改成了所謂的“長足袋”。
這是一種用布帛縫製的厚兩趾襪,和人將“足袋”用以稱呼襪子,這個詞匯十分簡單易懂:足指的是腳,而袋則是袋子,套在腳上的袋子,足袋;觸類旁通,和人稱呼“手套”自然用的也是“手袋”這樣的詞匯。
由此延伸,所謂長足袋自然是普通襪子的加長版本。有的到小腿長有的甚至到大腿往上的這種以厚棉布製成的腿部裝備,角度還會加厚一層布,相當於多穿了一條棉褲子一般,禦寒能力自然也十分不錯。
再在上面套上耐走的草鞋,面對寒冷天氣的足部裝備便完成。
陽光不甚明媚,給人感覺之後興許還會繼續下雨或是下雪。
地面上濕軟的積雪走起來不會很是方便,但他們到底還是沒有完全脫離山賊的領地,因此在緊急休整了過後,就立刻重新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