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料想的一般,夕陽投下之後天色很快地便暗了起來。隨著太陽落山能見度從原本山坡上可以看出幾裡遠的程度,迅速下降到了離火稍遠便伸手不見五指。
不過到來片刻天色便已黯淡,但早已準備好的篝火被點著,因此借著光照一行人也依然可以談話。
亨利一行4人連同約書亞與浪人集團頭目龍之介圍著篝火松散地坐著,僅僅6人但圍成了一個遠比冬日十來人都更大直徑的圓圈。為是躲避熱浪。
周圍的其它浪人們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別處喝酒又放聲大笑,讓鳴海這種嚴肅正統派的武士眉頭緊皺。雖然時值6月盛夏哪怕是入夜了也仍舊悶熱異常,靠火太近確實讓人心態煩躁。
但眼下龍之介在他們咫尺之遙而己方又並未被繳械,身為武士不護衛在周遭戒備一副形骸放浪把酒言歡的模樣,這到底是處於對約書亞和自家頭目的信賴還是單純的烏合之眾不作關心,他也不好評價。
借著火光照耀覺察到鳴海眉頭緊皺的浪人頭目吸了一口煙,呼出之後眼見他眉間皺得更緊,便敲去了煙灰放在了旁邊不再拿起。
“謝閣下關心,但即是赤鬼卿的故識,便是鄙人的賓客。”他沒有直白地講,但鳴海卻也能夠明白龍之介的意思。
——這段話的深層涵義,是他有意放下戒備以賓客之禮相待。這是一種誠意的表現,因此作為回敬,他也不好再保持沉默。
“閣下,何以一眼判斷出我等出身的?”鳴海開口,而其它三人維持安靜。龍之介這一方的約書亞亦是如此。這是應有的社會禮節,即便是遠道而來的裡加爾人也懂得這點。
他們不是一群小孩七嘴八舌地嚷嚷討論,也不是逢年過節湊一塊的親朋好友你一言我一語。在這種正式溝通交流的層面,應當由佔據主導權的人物開聲講話,而其它人若未被提起便保持沉默。
這是讓對談能夠始終保持中心不跑題的方法之一,越少人開口就越少影響因素,避免談崩。
“這盛夏,當真燥熱十分不是?”龍之介看了眼鳴海,又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在旁邊已經熄滅的煙草,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提起了氣溫。
“確實。”上士的修養十分到位,即便對方沒有正面回答他也仍舊維持了耐心。
“市井小民所穿的棉麻衣物,夏季會取輕薄面料,透氣舒適。然而即便如此,火辣的陽光下仍大汗淋漓。”
“汗水乾透後變成一層粘稠膏泥裹在體表,讓人煩膩又透不過氣來,這體驗,諸位也有過吧。”龍之介說著下意識地撐起了手,然後搓了搓手指,才意識到並沒有拿著煙鬥。
“亞麻的衣物尚且如此,穿著華貴錦緞的武士們就更是困苦。為了納涼想方設法,而要避免體味更是不得不日常香薰。”龍之介看著放在旁邊的煙鬥無奈地歎了口氣,而鳴海點了點頭:“所以閣下,是通過面料看出的?”
“正是。”浪人集團的領袖微微一笑。
“那在下,也可鬥膽一猜閣下的身份?”鳴海略作沉吟如是說著,而龍之介點了點頭,顯得很有興致:“請務必。”
武士愛穿的西陣織是以絲綢紡織,經過特殊處理會反光的華麗紋飾通常為龜甲等對稱圖案,而在外袍的開襟兩側與背部正中心則會紋以自己所屬家族的圖案。
早前鳴海以為對方一眼判斷出是藩地的緣由便是家紋,這是符合直覺的想法,但稍微停下腳步就會察覺到違和。
當今天下太平,月之國的武士與華族何其眾多。各地官員家紋樣式不下千種,即便南北有別,
青田家這種不過一鎮之長水平的華族被人一眼認出紋飾仍舊是概率極低的事情。若是王公一類大貴族的還情有可原,青田家雖說竹器貿易還算小有名氣,卻也並不是每一個竹器上都印著自家家紋的。
所以從面料看出端倪更符合事實,但這也並非一般人能夠做到的。
“青州,不對。”鳴海開口,但又搖了搖頭否定了這個想法。
青州是章州更往南去的領省,是月之國除農耕以外另一重要經濟來源桑蠶業的名省。種桑養蠶之後以蠶繭製絲,歷經重重工序最終便會化為士族華族乃至於皇族身上高貴雍容的錦緞。
“是章州南方出身?”武士領隊如是說著,而龍之介笑著點了點頭:“正是。”
章州南部地區與青州接壤,但因氣候土壤有少許差異並不完全適合大規模種植桑樹。因此這邊更多是以小規模飼養蓖麻蠶。
蓖麻對土質需求較低,可以在過道路畔或是家裡小院種植。而除了用蓖麻葉作為蠶的飼料以外,根莖的莖皮也是造紙原料之一。
章州南部小規模家庭作坊的造紙與蓖麻蠶絲鱗次櫛比,相較北部娛樂業而言算是經濟較為安穩的地區,盡管規模無法發展得像青州那麽大。
——話歸原處。蓖麻蠶絲相較桑蠶質地粗糙一些,加之以小規模手工作坊製作水平欠佳的緣故,由這些蠶絲製作的錦緞價格要比蠶絲製成的低一些。而且由於產地和產量以及部分政治因素,這些通常稱作“章鍛”的錦緞便幾乎都是供應給藩地相對貧窮的武士與華族。
而新京直轄的各大州貴族穿的皆是“青鍛”,即青州所產的桑蠶錦緞。藩地這些“鄉下武士”就連穿的衣服都是被分隔開來的——這也是這個四千年文明古國繁文縟節當中的又一環:暗地裡的講究其實遠比明面上更多,盡管表面上大家都是一個階層的士族華族,但實際上藩地的華族與士族在各種用品和權利上都要比新京屬州降格不少。
明面上和和氣氣,但暗地裡盡是阻撓。
龍之介很明顯是貴族,假如他是個商人的話擁有這種知識還不太好評判。但作為貴族能對章鍛了解到一眼便認出來,排除個人愛好之類比較無端的猜測,結合當前所在位置最合理的推論顯然是他便出身於這樣的地區。
十幾年乃至於幾十年的耳聞目染總是能夠讓一個人染上地區的色彩,而鳴海成功判斷出龍之介的出身加之以前面的這些細節舉動,也成為了他正式打開話匣子的一個契機。
這前面都是試探,這位浪人領袖手腕頗高。他想知道鳴海是不是個水貨,而武士領隊也憑借自己出色的素養證明了是個可以對等交流的對象。
由此正式的談話才可展開,龍之介單刀直入地自報家門——他並非上士之類高級士族,而是徹頭徹尾的前任華族。章州南部坪山縣前任縣令——原先的地位甚至比起彌次郎的父親青田家主這個鎮長還要更高。
月之國的鎮級單位往上是縣級,但任一縣之長的華族有兩種稱呼,以人口而定:縣令是戶口有一萬以上才能擁有的稱呼,一萬以下隻稱縣長。統領如此眾多人數的華族淪落到浪人必然是有很長的故事,但眼下龍之介未打算告知,一行人也就不好探究,畢竟他們終歸是客場。
“我等是藩地青知鎮青田家所屬。”禮尚往來,對方都已經告知自己身份鳴海也便如是答覆。
但頭髮亂成一團的前任華族接下來打聽的問題極其尖銳,一開口便讓鳴海與彌次郎不知如何應答。
“哦?竹器的名產地啊。正巧,我聽聞北部發生叛亂,可否屬實?”他直插問題根源,一瞬間米拉開始慶幸綾沒有在這。博士小姐雖然學識淵博,為人處世卻少了幾分圓滑,這種令彌次郎和鳴海都噎住的話題她怕是會直接把‘你怎麽知道?’寫在自己臉上——即便火光昏暗不容易看出。
武士領隊陷入了刹那間的猶豫,因為他不知對方是敵是友。被罷免的華族在月之國歷史上並不少見,但官至縣令卻丟了職位的在如今和平年代是少有的。一般都是犯了什麽大罪才會這樣,加上他還帶著一大隊的武裝人員,即便目前是友善的,打聽這種問題,也難免讓人認為是想去加入叛亂之流。
扯上關系麻煩多多,但沉默也是一種回答,滿是胡茬的龍之介歎了口氣,又看了一眼煙鬥:“我就當你肯定了。”
他表現得似乎有些無奈,但卻並未有煩躁的神色。
鳴海不作正面回答,拿出約定好的說辭打算讓對方打消警惕:“我等只是出行遊歷,為少爺的成人禮做準備。”
“藩地的貴族與南蠻組成的隊伍?帶著老幼婦孺,依我看比起遊歷更像是逃難。”龍之介寸步不讓直接指出了問題的核心,這句話看來,是約書亞回來向他報告了隊伍中有裡加爾故識讓這位前任華族提起了興趣。若是他們的隊伍配置更加純粹一點全由武士和足輕組成,也許對方就會直接放他們走了——至少樂觀點這樣想想總是沒錯的。
複雜的人員構成,像阿方索教士這樣的老人和綾還有璐璐這樣體型嬌小的女性,即便用衣物加以掩飾,有眼力的也仍舊可以從體態看出端倪。
武士領隊再度陷入了沉默,他雖然在其它方面顯得十分有能,但眼下的處境也是相當棘手的。
龍之介不好糊弄,他判斷能力優秀且很懂得克制。自一開始發現鳴海不喜煙草便將煙鬥放置在了一旁,而從無意識的動作與時不時望去看來這位大人顯然是一個煙癮很重的角色。
能夠克制住自己的煙癮,觀察又細致入微,代表他是一個能為了達成目標嚴格律己且能力不弱的人。
此刻4人仍舊被以賓客相待,但指望靠亨利與約書亞的舊情什麽消息都不透露也能全盤而退就未免有些天真了。
這終歸是和人的土地,賢者與紅發劍客在這頂多是有提建議的權力卻並不真正佔據主權。哪怕約書亞有些人望,真正掌權的也是龍之介而不是約書亞。
但亨利被鳴海等人所尊敬也並非依靠他的人脈關系,畢竟交手對象是裡加爾故識這種事情幾率微乎其微。
賢者之所以被眾人所仰仗,靠的是自己的能力。
“......”鳴海沉默地朝著亨利點了點頭,之後退了幾步坐在稍遠一些的地方。
“哦?”這些細節都被前縣令收在眼裡,他的神情有幾分驚訝。和人武士領袖願意將對話的主導權限讓給一介南蠻,且旁邊的少主也並無怨言,這是十分稀少的。因而他也將注意力轉移到了這個之前隻以為是約書亞舊識,同為劍士的高大男人身上。
接過主動權的賢者看向了龍之介,先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指向對方放著的煙鬥。
“那就恕鄙人失禮了。”龍之介立刻拿起了旁邊的煙鬥,重新填入煙絲點著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又轉過頭朝著無人的方向吐出了煙霧。
而亨利一直等到他心滿意足地垂下了煙鬥,才以他一貫平緩而沒有起伏的語調開口。
“閣下谘詢這些,是有什麽企圖?”對方單刀直入,那就也以其人之道;既然用以判斷敵我的信息不足,那就以進為退打聽更多。
前華族盯著亨利看了一小會兒,搖著煙鬥開口說道:“前陣子才有過動蕩,人心惶惶。倘若亂世將至,我想知道是否有個地方可以安心隱居。”
剛剛心滿意足的他姿態與語調都相當放松,並未提起戒備也沒有裝模作樣的這種時刻正是人最容易口無遮攔的時候,但這話語卻天真得有些讓人難以信任。
這放松只是演技?——我們的洛安少女如是想著,在自己老師掌握對談的同時機警地巡視了周圍一圈,但旁邊的浪人們依然把酒言歡根本不朝這邊看一眼。
“帶著百來人的武裝部隊戎裝待發,正是謀求和平的正確方式。”亨利聳了聳肩。
“總得有法子自保不是。”龍之介也學著他的模樣聳了聳肩,又抽了口煙。
“那是從誰手裡自保呢。”賢者旁敲側擊。
“從一切想要打破我等安寧的人手裡。”前縣令呼出煙霧,如是回答。
“即是,不站隊?”亨利點出了問題的核心。
“我可是被罷免了。”龍之介的這句話讓鳴海和彌次郎都沉默了——武士的世界極其殘酷,一旦背離就不可能回去。被罷免的他幾乎不可能再回到新京的陣營之中。
“那另一邊呢。”但亨利沒有立刻買帳,而是進一步地追問。
“一丘之貉,大人物們說到底都是這麽一回事。”
“誰會喜歡一條不聽話的狗。”龍之介又抽了一口煙鬥,磨蹭著自己下巴的胡茬這樣回答道。
這一段交談非常具有月之國的風格,雙方都沒有挑明目標,但意思卻足夠傳遞給雙方。
中立立場,只求安穩。這種像極了場面話的話語,是否是他的本心——要評判這點,不能光靠言語。
龍之介很顯然是個有手腕有追求的人,這樣的角色不甘於平凡想做出點什麽事情因而違背上級是可能的。在等級森嚴的月之國社會當中,有時候即便你是對的,大聲說出自己正確性的那個瞬間你卻也會變成錯的。
‘不聽話的狗’指的正是這一方面——但這還不夠,我們的賢者先生又以一如既往的方式從周遭環境中汲取信息。
“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這句話話糙理不糙。
將領的風格很大程度會影響麾下的士兵,而周圍這些浪人們隨意又灑脫,開懷大笑的模樣也顯露出這個集團隨性自由的一面。
人都會說謊,高手甚至連表情都能裝出來。但長年累月的生活習慣累積成的肢體語言與體態細節不是能輕易偽造出來的。
亂糟糟的胡茬與亂糟糟的頭髮,放松自若的心態影響到麾下的追隨者。之前大聲叫好,現在又把酒言歡——可他們是一開始就毫無紀律純粹的邋遢流寇下三濫嗎?顯然不是。
百來人的隊伍仍舊具備武士和足輕的行軍風氣,他們的裝備保養得當體態也健康強壯,領隊的龍之介這一段對話下來也體現出足夠的自律——這支隊伍有相當的素質,他們並不是自甘墮落,而是舍棄了過去的繁文縟節。
這樣的隊伍是少有的。
並非由強權和暴力,用嚴苛的軍紀約束,而是單純因為領袖的個人魅力而追隨。
這也符合亨利與米拉的認知,約書亞不是一個會跟隨凡夫俗子的人。
對俗世不滿打算歸隱山林,確實,在這個角度上思考的話,這些人像是會做這種事的豪爽漢子。
——但也正因如此,亨利才不會買帳。
“你們想殺的是誰。”賢者開口問出這句話的一瞬間,周圍原本把酒言歡的人忽然都安靜了下來。
洛安少女緊張地握住了刀柄。
“果然這個說辭還是過於天真了嗎?”龍之介又抽了一口煙,然後呼出來,歎了口氣。
“目的性太強了,缺乏真實感。真要歸隱山林誰還費大力氣保養軍備。而且你們的隊伍構成太過於純粹,盡是戰鬥人員,沒有後勤沒有老幼婦孺,一百多個大男人要怎麽在山林裡開啟新的生活。”亨利似乎完全沒有感覺到周圍的壓力接著說道。
“自一開始我們就撞上了你們浩浩蕩蕩戎裝待發的隊伍,一副要去找誰打仗的陣勢。”他接著說。
場中都沉默了起來,最終一直都很安靜的約書亞終於還是對著龍之介開了口:“說實話吧,說實話他才肯幫你。”
“唉,行吧。”龍之介有些煩躁地扣掉了煙灰:“是一個也是從藩地逃過來的家夥, 現在躲藏在章州都是毒蟲妖獸的沼澤深處。”
“聽人說那家夥有鄙人仇家的信息。”
“小道消息是藩地發生了叛亂,一直隱藏在那裡的家夥一路往南逃難來到了章州。”他重新填入了煙絲,然後用兩根木棍從篝火裡拾起一塊燒紅的小炭放進去同時吸了一口,在煙絲點燃以後就把炭丟在地上用腳碾碎。
“碰上諸位也是從藩地過來,不知叛亂是真是假。也許又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要帶著部下們只因為一個‘可能’就又投身進一場血戰。鄙人是否追逐著仇家也已經嗔癡成狂,正是基於對自己的不信與迷惘,便變得有些不屈不撓了,實在抱歉。”龍之介撇開了眼神,說完這一段話一口接著一口地抽著煙,再無言語。
“......”賢者沉默地與鳴海還有彌次郎對了一眼,在獲得應允以後開口:“叛亂確實發生了,我們也經歷了。”
“但規模不大,不知道你的仇家是否也逃到了這邊。”
“......有這個可能性,便足矣。”龍之介又抽了一口煙。
“追了11年有余的仇家,一個滿口謊言,為自身利益女人小孩都可利用,親情與友情在其眼裡不值一提,又每每全盤而退的男人。”
“上一次傾盡全力也不過是奪取他一隻眼,這次一定要......”他沒有說完,但關鍵詞已經足以引起亨利與米拉的注意。
“獨眼?”兩人對視了一眼,之後會意的米拉便起身走向了身後己方隊伍所在的位置。
“興許是巧合,但我們這邊可能有些信息。”而賢者如是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