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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者與少女》第112節:霧與山雨(1)
自泰州起,盡管已正式步入新京的勢力范圍,一行人卻仍舊盡可能選擇走較為偏遠的輔道而非主乾道。

 隨著人與馬以及馱牛腳步的邁進,跟新京的距離雖然較為緩慢,但也在有條不紊地縮短著。

 路旁的風景地貌從青知時的竹林與山岩再到高濕原的沼澤,如今演變成了裡加爾出身的人有幾分眼熟的植被——以高大筆直的杉樹為主,灌木稀少林間空地諸多的針葉林。加之以山巒起伏的地形,恍惚間米拉甚至以為自己又回到了亞文內拉的山地。

 以地理位置而言,如今仍算是在新月洲相對靠近北部的地方。盡管夏日到來火辣的太陽使得溫度較高,但所幸在目前的植被環境下,整體感覺仍舊算得上是舒適的。

 貼身且透氣的甲胄外著有輕質棉麻製成的防曬外套,加以帶黑色面紗防止陽光過於耀眼看不清道路的鬥笠。除了因溫度上升在這種地方也仍舊難免會有的蚊蟲問題,行走在鋪平的土路上,旅行的體驗並不艱辛。

 腳下踏的這些夯實泥土鋪成的簡易道路有相當一部分歷史都已與月之國本身同樣古老。它們是過去鄉民集資由村裡長者牽頭為方便出行而修築的,後來村連上了村又連上了鎮,便逐步形成了本地的交通系統。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這也是唯一可用的道路。

 四千年歷史的月之國並非永遠富足強大,在多災多難的年間也曾一度變得缺乏對於地方的約束力。但在新京較為強盛的近代兩百余年,在皇族批準下,以國土博士為首的國土局便斷斷續續地擴張並修複了如今南北通達的國道體系。

 這是一個耗時漫長的大工程。而其成果即便是以外來的拉曼人挑剔又以同樣文明古國自居的高傲,也會在觀察完畢之後隻敢小聲用過去的拉曼帝國基建來相比擬。

 就算是高傲的帕德羅西人,也沒有那份底氣說如今的帝國在道路基建上能與月之國齊平。

 和人的國道有多強?

 ——在這個多山之國,南北的國道大部分地方竟幾乎處於同一海拔。

 移山填湖這一詞匯是這個近兩個世紀的大工程施工過程的最佳寫照。經由專業的國土博士規劃,挖空隧道又將有高低差的地方填平。

 打下地基,鋪上基石又以瀝青覆蓋,足足數層的道路堅固耐磨,遇上陡峭山坡還會在上方設立防護網避免這多災多難的國度有山石崩落傷及行人與路面。

 嚴格把控海拔並非領頭的國土博士一意孤行隻為勞民傷財的死要面子。在這個多山的國家,上下坡是車馬運輸會遇到的常有難題。

 若是坡度陡峭,對於拉車的馱牛以及車輛本身的結構與韁繩而言都會是極高的考驗。危險情況歷來多有發生,以至於許多地方官員都會派專人在坡度過於陡峭的地方監督,要求商販們將貨運卸下,分幾次運上。

 下坡的時候也有相同的問題,若是載重過大,人仰馬翻摔成重傷的情況也不是什麽意外。

 上下坡所消耗的精力,拖延的時間以及帶來的額外風險一並使得國道建起之前很多人寧可繞遠路走水道運輸也不願走陸路。但新月洲大地到底是山巒眾多,許多城鎮位於內陸地區,要前去靠近永川河流域就需要走上十天半個月,加上船舶數量有限,交通往來實在是效率低下。

 新京國道便是這個問題的解決方案,其中不少路段實際上也有悠久歷史,只是因為缺乏修繕以及自然災害毀壞。現如今的國道歷經過幾位皇帝,斷斷續續修建至今,已然接入泰州境內。若是理想的話未來他們甚至希望能連接至藩地,只是照眼下局勢來看,搞不好多半又要停建許多年了。

 總而言之,建立起的新京國道將附近許多原有的土路輔道亦納入管轄之中,成為一整個歸納在國土局管理保障之下的道路體系。而自泰州出發步入正式國道的范圍之後,亨利一行若是選擇按國道進發,實際上可以將路途縮短許多。

 平整好走而且鑿山填湖以尋求最短路線的國道,所需的行進時間隻比走水路略長。但若是目的地不在永川河沿岸,再算上登陸之後走陸路前往的時間,就會反過來變成走國道更短。

 如此便利的基礎建設使用者自然也不會稀少,尤其是萬物興盛的夏季,路上來往旅客商販與出行的華族和武士絡繹不絕。而也正是因為這種情況,一行人才需要盡可能地避開。

 潛在叛亂者的威脅只是其一,他們隊伍當中到底也有亨利等裡加爾來客存在。盡管和人社會大體上來說對於南蠻訪客的態度還算寬容,但人多了任何事都有可能出現變數。國道日日夜夜都有陌生人從身邊經過,哪怕全天用黑紗鬥笠遮著臉龐,也終歸會引起懷疑或是不慎露餡。

 但脫離便利的國道體系也並非明智之舉,最終一行人所選擇的方案便是從國道旁邊的輔道前行。

 輔道最初是鄉鎮間自建的土路,但在國道修建之時需要道路運輸石材等物資,因而也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修繕平整。

 國道建成以後在這個基礎上又被進一步擴充維護,作為連通國道與村鎮的道路,以及國道人滿為患時可以解壓分流的輔助路線。

 輔道算是月之國境內國道以外最好走的路線,也是除了國道以外這個多山的國家唯二可供牛車行走的道路。

 需要在山林間繞道也會經過不少村落的輔道節奏比國道更慢,踏實的泥地和兩側鬱鬱蔥蔥的樹林給人感覺更像在郊遊而非趕路。這種較慢的節奏使得人身心放松,一定程度上也算是衝淡了之前因為亨利的建議而重新製訂訓練計劃,足輕階級所產生的敵意。

 宛如遊吟詩人一般將事情大致記述下來,並也注意到足輕們的不滿的咖萊瓦這個愣頭青,在私底下曾對此表示難以置信。

 如今伴隨著共同旅行日夜相伴,他也開始將賢者的話語和做法奉為至高無上——就好像其他人任何人也難以避免會做的那般。

 亨利對於大部分問題都擁有相對正確的答案只是理由之一,他沉穩冷靜的性格總是營造出一種氛圍,令周遭的其他人免不了會開始依賴賢者來給予答案。

 我們的洛安少女亦不出此列。

 但這種做法賢者本人並不提倡,因為對於年青一代而言將他的說法與做法奉為唯一真理只會導致他們失去獨立決策的能力。這也是為何隨著米拉的成長他越來越少介入她的思考,只在某些較為關鍵的時刻才開口的原因。

 盡管稚嫩,盡管跌跌撞撞,但只要仍走在正軌上,就不必像個護雛過頭的家長一樣對所有事情指指點點。

 強行灌輸自己的思想認為這才是唯一正確的做法,這種事往往是對自己知識過度自信的年青人才會犯的自大。

 如果兩百余年的人生讓他亨利梅爾學會了些什麽的話,那多半就是人的意志是自由的,愈發想要方方面面都嚴苛控制,就愈是可能走上叛逆的道路。

 處處介入後輩人生的過度保護,與其說是因為世界過於危險,倒不如說是長輩自身缺乏自信與安全感,以及對後輩應有的信賴。

 他相信這些孩子終歸會找到自己的路,哪怕與他的路不盡相同。

 他們都不完美,但他自己也不完美。

 他們都有自己的閃光點,自己所堅持的所相信的事物。這樣的人所需的只是機會,只是能引起他們思考的見聞。他們能得出自己的答案,也許方向不同,但正因如此,才能為未來埋下更多的可能性。

 多年以前自裡加爾西海岸亞文內拉一片不知名半坡上的邂逅所開始的旅行,這一路上所遇到過的人和事,經由這種相遇所產生的改變,如今到了新月洲也依然在持續發生著。

 世界缺了亨利梅爾依然會轉動。

 只是不會和有他在的世界是同一個模樣。

 ——但話說回來,足輕階級並不像是咖萊瓦這樣對賢者有著高度的近乎崇拜的信任。因此當他這個外來人提出的方案導致他們需要更多進行辛苦的訓練時,這些足輕所產生的第一情緒是抵觸與排斥。

 從蘇奧米爾愣頭青的角度來看,他這輩子所認識的最專業的戰士提供的軍事指導顯然對於足輕們而言是能受益終身的。但咖萊瓦也並不完全理解月之國的獨特歷史與國情,因而這種觀點仍舊是有失偏頗的。

 和人的和平持續已有數千年之久。

 盡管歷史上大災害發生的時期也曾有趁火打劫組成盜匪團體的墮落貴族出現,但上一場席卷半個國家規模的大型鬥爭,也已經是遙遠的被遺忘的歷史。

 較為敏感,接觸到上流社會的風言風語較多的武士階級也許會有一定程度的危機感。最少像是青知武士這樣邊境出身的人而言,他們對於戰場的嗅覺沒有完全遺失,雖然變得遲鈍走形,但所需要的只是實戰來打磨罷了。

 可足輕是不同的。

 常年的和平固化了階級,僅有小規模衝突的情況下自然也不可能有什麽戰功獎賞的說法。武士們認為足輕的服役是理所當然——用和人的話說叫“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既然如此自然也就沒有額外獎賞的必要。

 階級提升無望,足輕之子下一代仍是足輕。冒著風險上陣殺敵得不到任何實質性的回饋,武士們所重視的榮譽對於足輕而言沒有填飽家人肚子重要。

 加之以長久的和平讓他們對於戰場的情況一無所知,這種未知帶來的恐懼與缺乏實質性回饋一並,令他們成為了也許是這個國家最不希望戰爭發生的一個階級。

 不知道怎麽打贏;打贏了也得不到獎賞,但輸了會死。

 日子本來就挺難過,拿著這點俸祿剛剛好夠養家糊口,每天要做的事情還都有這麽多。

 綜合因素下來,希望現狀不發生改變,能得過一天是一天,自然也就成為了這種理應是月之國基數最大的士卒階級的普遍思想。

 所以他們排斥任何與實戰相關的東西,盡管也許一部分人潛意識中知曉這種做法對他們而言是有益的。但類似的劍拔弩張的訓練具有極強的侵略性,就好像在暗示他們接下來的日子充斥著危險一樣,讓很多人都以排斥敵意態度對待之,因為他們不希望這種日子到來。

 這種情緒實際上並非完全無法解決。

 若是換成在裡加爾,賢者可以以他豐富的經驗與貼地氣的說法與這些人打成一片。和底層士兵還有傭兵搞好關系對他來說並不是難事,曉之以情動之以金錢誘惑,這些人的思想可以很簡單地就被改變過來。

 但這是在月之國,這些人也是武士們的手下而不是自由的傭兵。先不提月之國排外的氛圍這些足輕要打好關系會比傭兵更難,這種如同挖牆腳的行為必定會觸怒掌握真正權力的武士們,這顯然不是正確的思路。

 亨利所選擇的做法目前而言足以達成所需的結果。

 在嚴苛的和人社會階級體系下,足輕們即便有萬般不滿,武士命令他們去死也依然會衝上去送命。

 所以他們的排斥與敵意也只是對著他這個外人來的,一點點都不膽敢朝向自己的頂頭上司。

 該做的訓練,只要武士命令,足輕們就還是會做。

 至於訓練程度和日常需要做的工作加起來是否會讓足輕疲於奔命,以至不滿逐漸累積導致士氣低下滿是怨懟,這就還需要領頭的鳴海等人自行把控程度了。

 賢者終究也只是個外人,事事介入擺高姿態指點他們如何去做的話,到頭來會搞得武士和足輕一起討厭他。

 鳴海是個出色的領導者,迄今為止所遇到過的人物當中也就僅有亞文內拉的愛德華和帕德羅西的康斯坦丁等人能與之比擬。也許沒有亨利他們這些被針對者這麽敏銳,但他也必定會注意到隊伍內的這些細微摩擦。

 而賢者所需要做的,就是等到他尋求答案的時候,以自己豐富的經驗給予建議即可。

 一切都切勿操之過急,在合適的時機開口是十分重要的。

 道路在一點點向前延伸,平緩但漫長的爬坡行至頂點過後,一陣迷霧從林間和下方坡道同時蔓延上來向他們包圍。

 山裡的天氣在夏日也仍是善變的,上午還豔陽高照,此時卻隨著迷霧的到來有些發涼。

 “雨要來了,我們最好現在扎營。”前方的武士領隊觀察了一下周遭,下達了如是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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