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著林間輔道向前走,逐步接近國道的同時空氣中的氣味也越來越濃鬱。
連薄荷膏與魔力暈的影響都無法抵消的濃鬱氣味熏得人頭昏眼花,而歷經過大型戰場的亨利與米拉很快地反應了過來。
“這是大屠殺的氣味。”
沒有東西會平白無故地消失,哪怕是所謂的神隱,其實也不過是一個個體轉移到了裡世界。本質上與從大街上進入房屋內部沒有區分,個體並沒有真正意義上地消失,只是從觀測者的視野當中離去了而已。
因為大部分人類沒有恰當的對於裡世界的觀測手段,缺乏魔法的應用手段僅僅隻仰仗肉眼與其他感官,便會對於這種局面感到不可思議而作出人憑空消失的結論。
但這是不會發生的。
東西——不論活物還是死物,只會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
或者。
從一種形態轉移到另一種形態。
和人興土葬而非火葬,這是新月洲的傳統。裡加爾各地喪葬儀式各有不同,有的地方也有火葬存在,但絕大多數時候。
用火焚燒屍體是與戰爭有關的。
屍體會傳播疾病,腐爛的屍身會汙染水源與大地,會吸引來各種食腐生物乃至於魔獸。而解決戰爭結束後所遺留的大量動物與人類屍體的最好辦法,就是堆成山直接焚燒。
但它們不會消失,它們只是在火焰炙烤下變成特殊的灰燼與遺骸。
當死的人足夠多,焚燒的屍體足夠多時。這些灰燼飄散進空氣之中,成為浮遊的帶有特別氣味的塵埃。
那就是戰爭與死亡的氣味。
如何形容呢?
棉麻的、絲綢的衣物;皮革與木頭的味道,以及血肉像是家中烹飪煮過頭燒焦的味道,再混合上濃鬱的毛發被焚燒的氣味所混雜而成的獨特臭味。
一經觸碰,就遍布體表與口鼻之中。
在裡頭待的時間長一些,即便遠離,即便反覆清洗也依舊繚繞許久。
這就是人們總能辨別出一個從戰場上歸來的傭兵的原因,他們身上的死亡氣息濃鬱到換了衣服卸下武裝也能聞到。
隊伍中除了我們的洛安少女以外的女士們都本能地捂住口鼻顯露出厭惡,櫻和綾的相當純粹——她們就是討厭這種不快的氣味。而璐璐則更像是山中的野獸嗅到了危險,變得劍拔弩張,若是有獸耳和尾巴的話怕是已可以看到她像貓咪一樣尾巴立起試圖向前恐嚇的模樣。
就連和人的武士們都有些適應不過來。
他們誠然已經歷過不少戰鬥,但那充其量是小規模的巷戰,而非真正的戰爭。
巷戰是個人和小隊的主場,一個人或者幾個人的出眾表現可以改變戰場的天平。也往往是各種英雄、有名的劍師,傳奇傭兵的誕生地。
可戰爭中這一切都沒有意義。
個人的武勇難敵千人萬人的軍隊。
即便強如賢者,最初和米拉相遇之時在艾卡斯塔平原上遇到衝鋒的西瓦利耶騎士,第一反應也是拔腿就跑。
正面戰場是把“個人”這一種概念模糊到幾近消失的地方,不論在一對一和小隊規模巷戰等級的戰鬥中如何出眾,在正面戰場上,你都只是渺茫的一個小棋子。
小隊與小隊的戰鬥時一個人的出眾表現尚且會因為隊友無能而力有不逮。
當上萬人規模的軍隊碰撞時,若是崩盤跡象出現,即便一個人表現得再如何出色所有人都期待著他力挽狂瀾。
也不過。
只是在延緩死亡與失敗的到來。
無力與渺小,這是一行人尤其是武士們踏入這片焦土時的所感受到的。
城鎮沒了。
原本算上周邊村落總計數萬人口,雖然算不得很大,但也是相當繁榮的小鎮。
隻余下尚在冒煙的斷壁殘垣。
遠處城牆和城樓雖然了無生息卻依然高聳,而城外靠近國道的居民區已經只剩下一片廢墟。
穿過寬闊而寂靜的國道,踏上前往小鎮的支路瞬間一行人便看到大街上有一具被點燃的屍體扭曲倒在石板路上,燃燒的混雜有人類油脂的余燼在灑落在焦黑的屍體周圍形成了一道鮮明的油膩輪廓。
亨利走上前來,即便燒黑了仍舊可以從屍體的背部看到一道砍痕。
“很深,砍進了骨頭,但沒有立刻死。是在活著的時候被人澆油燒死的。”賢者看著這具身材嬌小的屍體,主人還活著的時候大約只有10歲上下。細小的手掌因為高溫的痛苦而扭曲掙扎,整個人痛苦地弓起了背,正是被焚燒時尚且存活的證明。
“什麽樣的人會作出此等惡行。”武士們咬牙切齒,怒目圓瞪。
亨利環視著周圍坍塌的木質結構,米拉握著劍並且要求舉著大盾的咖萊瓦護衛在隊伍的前方。
哪怕看起來像一切都已經結束,松懈卻也萬萬不可。他們將沒有戰鬥力的人員圍在中間,戰鬥力聚集在前部並且呈扇形擴散分出斥候。
兩側都是燒焦的殘骸因此道路有些狹窄。輜重被安排在後方靠近國道的地方,萬一有必要的話可以先行撤離。
安靜的死城中僅有一行人的腳步聲與馬蹄聲以及武器盔甲碰撞的金屬音回蕩。
雖然房屋尚且還在冒青煙,但屍體已經冷卻而且空氣中的死亡氣息實際上已經相對淡薄。
沒有撲面而來的熱浪和更加刺激的氣味,這一切宛如死亡余韻一般的體驗提醒著一行人。
這已最少是三天前的事情了。
連成片以木頭和粗紙製作的和人房屋就像一片人造的森林,大火焚燒一座城接連燒了兩三天時間是非常正常的。所以木材還在冒煙,但屍體和其它卻都已冷卻。
再往前走出一段,在靠近土塀——也就是和人城堡的外牆——的部分,由於城門入口相對較窄的緣故,一行人被殘骸暫時擋住了前路。
打有巨大銅釘的門上遍布駭人的爪痕,雙開門的其中一扇被蠻力衝撞鉸鏈損壞坍塌在旁,而另一扇則被火焰燒焦了邊角。門擋落在旁邊的地面上,雖說不知為何在外面而不是裡面,但一端被燒而另一端完好的模樣無聲訴說著這裡的居民曾試圖封門但沒能成功。
高溫下炸裂的石塊和坍塌的木炭等雜物堆積在道路中間,擋住了城門,雖然不高但卻足以對他們的行動造成阻撓。亨利用從足輕手中拿來的矛杆撥開了它們以清理出道路,幾番動作卻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哢嚓”聲。
賢者蹲了下來,用手把覆蓋在上面的雜物掃掉,翻出來的是一隻沾滿灰塵燒焦了的手臂,還緊抱著一本和手臂長度相等的大書——表面的覆皮也已經被燒焦,甚至就連金屬書角和書鎖都也已經在高溫下融化變形。
但盡管如此,這極其裡加爾風格的裝訂方式仍舊清晰明確地給出了手臂主人的身份。
“是傳教士。”
亨利的關鍵詞讓長久以來一直維持沉默的拉曼傳教士一行從後面慢慢地躋身了過來,在瞧見那已經盡數燒毀的聖典體積和裝飾時,為首的老傳教士臉色明顯一變,但他城府夠深沒有聲張,反倒是年青的傳教士艾吉脫口而出:“是主教大人的聖典!”
這一句話吸引了一行人的注意力——傳教士們與他們的同行耗時漫長以至於幾乎忘卻目的,都快要習慣了他們那沉默的存在,但實際上他們也已經接近原本預定的目的地。在到達中部的聚集區以後這些人原本的預定是要去與在這兒的同僚們合流的,但眼下他們卻在濟州一座小鎮的廢墟中發現了這樣重要人物的遺骸。
“主教大人難道已經?!”年青而缺乏自製的艾吉顯得驚慌失色,但亨利撥開了更多的雜物,看見了那隻斷口殘缺不齊的手臂全貌。
“這可不像是聖職者的手。”賢者回頭問到:“主教大人身高幾何?”
“大抵與我相當。”老傳教士這樣說著,而亨利根據這個信息再度搖了搖頭。
“這隻手,指關節粗大,小臂肌肉健壯。而且小臂骨上還有舊傷。並且從比例上來說是個更加高大強壯的人。這是劍士的手。”
“被咬斷了。”旁邊捂著鼻子蹲下來的綾注意到缺口和骨頭上的空洞。
“應該是掩護其他人撤離的時候負責拿著聖典。畢竟白色教會的聖典出了名的又沉又大,總得用這麽多的裝飾來彰顯威嚴,怎麽可能是主教大人親手扛著。”亨利語帶譏諷,但傳教士一行也不敢反駁。
“食屍鬼?”米拉提出了也環繞在其他人心中的疑慮。
如果是與裡界相關的話,這顯然是個正確的猜測。
“不大像,食屍鬼大體是人類,雖然有爪牙,但吻部可沒有大且強壯到可以一口咬斷手臂的程度。”因為綾對這種東西的不熟悉,這次回答的是亨利。
“這是某種別的東西。”他單手把尚未完全燒爛的巨大圓木架子抬了起來,這似乎是誰家的主梁,然後翻到了另一側。
“轟——啪——”的一聲主梁倒地掀起一陣灰塵並且剝落了上面燒焦的部分,而亨利又用腳撥了一下石子,清出了進城的路。
他走上前去,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巨大的城門上。
一行人看著他的動作。
一米九五的賢者有著一雙和體格相配的手,但當他把手指分開去跟城門上的爪印對比時,卻像是小孩子在跟自己的父母比較雙手的大小。
“這門是櫸木的,裡加爾愛用橡木,新月洲盛產櫸木。這可算得上硬木。”亨利說著,而米拉也湊了上前,近看爪痕更深,大約刨進去有3厘米左右。
她掏出小刀試圖削了一下,盡管還是削的動,但明顯可以感覺到阻力,不會像是水曲柳木一樣感覺輕易就可以刨下來一大塊。
“這東西。”洛安少女咽了口口水,又抬頭看了眼:“感覺跟地龍差不多凶。”
能一爪子在硬木上留下這樣痕跡的生物,也能輕易把一個80千克重的成年人拍飛。若非淬火硬質鋼甲,普通的鐵甲在它的面前只怕也會被輕易擊打變形。
新月洲沒有龍。
但新月洲也應當是沒有食屍鬼的。
裡加爾概念的許多生物在這裡都理應是絕跡的,那到底是什麽東西留下了這樣的爪痕。
“瓦喀朗(沒看懂)。”一旁的璐璐忽然冒出來念了一句,她的話也正是其它有眼裡根據環境判斷出來局勢的人想說的——這道爪痕很明顯是向著裡面的,是試圖破開門。可是門擋卻在外側,而且從地上遺留的聖典來看他們也是從裡向外逃的。
是裡面被突破了以後再往外逃?然後試圖把進攻的某種生物鎖在裡頭?
但那樣的話又為什麽會有小孩被砍殺並且焚燒。
答案在他們進入城鎮內部的一瞬間被給了出來。
“嗚惡。”櫻首先忍不住跑到旁邊吐了起來。
而傳教士們則是臉色鐵青。
城門兩側的立起了一整排的十字架。
上面釘著的屍體盡管已被焚燒卻仍舊可見扭曲變形的模樣。
突出的肢體,變長的手指關節,膨脹的頭顱,滿嘴尖牙。這些人就像他們在路上遇到的那隻詭異的兔子一樣,也出現了異變。
但和人並沒有這種極其拉曼風格的將有罪者釘在十字架上的做法,再加入一神教在混亂年代所具有的強大影響力作為考量,顯然是原本躲藏於本地的傳教士們將危機視作機會,在出現異變者時,曾試圖以宗教聚集人心並將異形甄別處決。
而他們所看到的就是這一切的結局。
宗教高壓與異類狩獵或許在短期內維持了秩序,但絕望而狂熱的人們緊接著陷入了對彼此的猜忌之中。加上這種局面很明顯並非光靠信仰之類就可以應對的。最終混亂不可避免地到來,而傳教士們為了自保也隻得慌忙撤離。在這個過程中城池失火,最後把沒能逃走的活人與怪物一並付之一炬。
深入骨髓的驚悚感籠罩了眼見這一切的所有人——這些人是為什麽出現了異變,他們不知道。
那他們自己就會成為例外嗎?憑什麽?
這種不安感尤以確鑿無疑進入過裡世界的人為甚, 但這或許還不是他們眼下最迫切需要擔心的事情。
或許是他們到來的聲響驚動了,原本安靜的焦黑廢墟之中有些什麽東西開始發出活動的聲音。
“哢嚓、哢嚓”富有節奏的雜物翻起落下的聲響。
獵民出身的璐璐熟悉這種聲音:“像野豬在拱地,試圖尋找食物。”
“擴散陣型,腳步輕點。”亨利小聲地這樣說著,武士領隊點了點頭然後打手語,武士們隨之將弓取出搭上了箭。
“這裡地形不夠好。”鳴海也壓低了聲音,而亨利轉過頭,試圖尋找上去已經燒毀的城樓的路線。
但也就在這一瞬間。
起風了。
風向把他們身上的氣味帶向廢棄的城鎮更深處。
然後那個聲音。
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