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者與少女 ()”!
未曾經歷過亂世者,想必很難確切地想象出那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景象。
它無法以單一直白的某種形容去完全囊括,甚至於所謂的‘亂’也不盡然準確——絕大多數的亂世,實際上都存在有各種各樣自己規則的小團體。
當某一地區固定的政權以及人們的共同認知崩潰,一個大的集體分裂成無數個小集體,並且眼看著短期內無法恢復到過去的秩序時,人們口中的亂世便到來了。
人類總是因為共同的敵人或者目標而統一,當新月洲被以“和人”主體定義,除此之外的為“蠻夷”時,人們都遵循月之國的律法與傳統。
而當這個主體分裂成平民與貴族,分裂成當地人與異鄉人,分裂成你和你的家人以及‘除此以外的人’時。
不同人的意志、欲求與野心便會混雜在一起。
所以亂世並非常人想象中的全無秩序,反而是幾乎每一個人都擁有或者想建立自己的秩序,同時他們又排擠甚至迫害那些不讚同自己秩序的人。
從屬較大團體的人試圖脅迫那些小團體加入自己擴張影響力,而從屬較小團體的人則也有自己的堅持不願意服從並認為自己遭受迫害。
取決於你屬於什麽團體,這一切便分別可定義為“光榮的大統一”與“自由意志的誓死抗爭”——而這就是問題所在。
一個具有公共認知的牢不可破的概念被推翻了以後,每個人都認為正確答案的玉座出現空缺,而自己是潛在的可以給出正確答案的人。
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是對的。也正因如此,他們容不得任何對自身的反駁和挑戰。矛盾也便由此開展,混亂也便由此扎根。
所以亂世是什麽樣的概念?
那就是一個即便你的信條是需要通過大量謀害無辜者,大量殘害同胞來實現的。
你也能找到追隨者和讚同者的時代。
自由固然重要,但全無限制的自由。
會將人性中所有下三濫的東西枷鎖解開,釋放出來。
濟州已亂。
現有的秩序在亨利一行人從水俁逃亡的短短時間內來了一場天翻地覆的變化。舊濟州華族與士族幾乎全滅,新入主的藩地大軍尚且在調整並且他們無意對當地進行統治,以武力強征壯丁入伍的做法實際上只是增加了局勢的不穩定性。
而過去點燃的下克上火苗如今已燃燒得頗為壯觀。
平民們察覺到了。
自己和武士老爺之間的距離並非過去所想的那般遙遠——那些藍色頭髮自封是神明後裔行走於人間的存在,既不光芒萬丈不可直視,也全然並非金剛不壞之身。
平民是可以殺死武士的。
他們早就變形且缺乏磨練的甲胄與武藝在壓倒性的人數劣勢面前沒能起到顛覆戰場天平級別的作用。缺乏經驗的武士遠距離用弓箭尚可有效擊殺,一旦被平民摸到了跟前好幾個人憑匹夫之勇撲上來,他們便會在猝不及防中被拉下馬然後從甲胄的弱點以竹槍捅殺。
被拉下神壇失去敬畏以後,外觀與平民有顯著區別的貴族老爺們也不過是肉身凡胎。
轟轟烈烈的下克上運動在藩地軍登陸以後於濟州主要城區迎來了尾聲。已經沒有回頭路的平民們並非對藩王們就另眼相看,只是當他們以相同的方法試圖進攻藩地軍時,這些遠比直轄州武士更加精進武藝而甲胄也以實用樸素為主的‘活在《武勇傳》裡落後時代的人’用殘酷且高效的專業軍事行動直接擊潰了數倍於己的烏合之眾。
意識到藩地武士和直轄州武士的戰鬥力不可同日而語,這幫烏合之眾立刻便樹倒猢猻散了。
事情在亨利一行人避人耳目逃亡沒有人煙的地方,並且與鉑拉西亞劍士們遇上纏鬥的時間段裡,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迅速地發酵並擴散。
而即便對當前事態沒有直接消息來源,當來到這座已成廢墟的小鎮又遇到了被佩德羅主教率領的這一眾一見面便可聞到濃鬱狂熱宗教氣息的民眾時,敏銳如我們的賢者先生,根據之前的所知也多多少少推測到了事態的發展。
佩德羅主教打的如意算盤,在亨利與鳴海眼裡清晰得就像是一面上好的和製銅鏡裡倒映的景象。
他們這一整個難民營地規模重大,但幾乎全都是底層人民。衣著破爛生活窮苦的人是最適合用來生許諾發展成信徒的,白色教會向來都擅長使用兩副面孔——對著底層饑民他們是帶來福音的天使,而當影響力發展到足夠大時和當地貴胄的交流又如同商人,字裡行間全是利益。
底層人好發展,想來這也是當身後那個小鎮發生災禍時教會勢力優先保障生存的人員。信徒是根本,其余人等就自生自滅吧。這種實質性的‘拯救’造就了更加牢不可破的信仰,狂信徒一般的氛圍在整個營地間彌漫,大白天便一直沉溺於禱告之中四處加上聖徽的跡象都有目共睹——可問題也仍舊在。
數千人的營地需要的不光光是資源,還有人才。
當平民們都居住在小鎮之中,只是周末來禱告時。隻消在他們聚精會神聽講的片刻灌輸一些迷魂湯,講講痛苦是神明給的考驗而來世必定會有更好的生活之類的東西,或許再給點廉價的口糧稱作聖餐便可以度過。
可當他們自身生活的基礎蕩然無存,要運營一個數千人的難民營地可並不是光靠禱告就能做到的。
人有七情六欲,口腹所需、細微矛盾,一系列的小問題堆積起來隨時都有可能讓這個營地也分崩離析。而到那種時候他原本的個人聲望越高,人們對他的敵意和仇恨也會越深。
可他不可能放權。
帝國的教區主教是一個相當於貴族中男爵爵位的頭銜,按理說佩德羅曾經擁有的權力也不小的。可白色教會在帝國存在的時間太長太長了,人們已經習慣了它的存在。信徒越發敷衍不說,教會內部也是各種人浮於事。
猶如龐大且有過多冗余的拉曼水車,齒輪咬合已吱吱作響,卻無人投來必要的關心。
教會影響力已大不如前,而教區主教手中所掌握的實權,也實際上遠不如男爵。
他鞠躬盡瘁一生最終換得的卻只有白發增加,因而當有機會前往一片神明之光未曾照耀的大地上大展宏圖時,他毫不猶豫地就拋棄了自己在帝國的所有。
盡管大部分和人平民和貴族都對教會不怎麽買帳,但當他把眼光放到那些底層貧民時,他確切地從這些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直渴求的東西。
那種狂熱的崇拜與讚美甚至於願意將生命交予自己,在自己的一聲令下便毫不猶豫地衝上去與敵人戰鬥的感覺。
那種無與倫比身為人上之人身為神明意志的衍生,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意志得到確切執行的權威感。
讓他食髓知味地沉迷其中。
但他終究不年輕了,沒有稚嫩到只看到這美好的一面。這些人若是謀反自己會被輕易推翻這件事他知根知底,眼下尚且能用宗教戒律和神明考驗這一套撐過去,但之後呢?
他需要人才,需要懂得平民管理和軍事訓練的武士貴族;因為方才逃離災禍許多人都掛了彩,他還需要懂得治療傷員的藥草師。
貧民們終究是在底層掙扎的,他們空有狂熱卻並不具備很多珍貴的技能——而亨利與青田家一行,恰恰就是佩德羅急需的人才。
他藏得很好,這位年老的主教城府很深,他將這一切完美地包裝成了某種禮儀,仿佛是他賜予亨利一行的,他們應當對此感恩戴德。
可一行人已看穿了他的目的。
只是這也從來不是演給他們看的。
‘尊貴的主教大人給予的恩賜’惹來了周圍許多貧民豔羨的目光,若是他們在這些人的包圍之中不給佩德羅面子的話,他們極有可能在短時間內就會被數以百計的平民包圍。
以亨利一行的戰鬥力在此之前突圍是可行的,但看著這些瘦骨嶙峋僅有雙眼散發光輝的饑民,其中還有女人小孩和老人。
即便已有歷經戰鬥,武士們恐怕還是揮不下刀去。
或許其它更為‘普遍’的和人貴族一樣,將平民視為牲畜的話他們能冷酷地揮刀屠戮。但也正因為經歷過戰鬥,以及更加重要的與賢者等人共同旅行中的耳聞目染,青田家一行逐漸變成了如今新月洲大地上武士族群中的異類。
他們能明白平民的感受,將對方視作為人,卻也因此有了軟肋。
一味遵循傳統按照主流做法跟在前人身後的話,確實能走的更加輕松。
但舊的秩序已經被動搖,倘若還不願意改變,不願意走上一條新的道路,那麽等待的也只有毀滅。
沒人說這會是一條好走的路,正確的事,往往都是很艱難的。
但要在容易和正確裡邊做選擇,他們選了後者。
於是他們陷入了這種若是有其它直轄州乃至於藩地武士貴族在場,必定會放聲嘲笑愚蠢的困境之中——因為不想動用武力不希望有流血犧牲,他們被一群烏合之眾給包圍住了,無法脫身。
只是佩德羅的如意算盤打得“啪啪”響,亨利一行仍舊還在思考著應對方案的時間點。
第三者介入了。
風向變了,這些天的天氣一直都不穩定。從身後吹拂過來的風帶來了如地獄般的惡臭——那是濃鬱至極的死亡氣息,燒焦毛發與皮肉的混合物,一如之前在小鎮廢墟的體驗。
佩德羅與難民們以為已逃至安全距離,而亨利一行也以為甩開了目標。
但它追了上來。
驚恐代替了狂熱,面對人類同類時尚且能作出凶神惡煞表情的貧民們,大叫著丟下了手中的草叉。
“原來如此,那個不規則的肉團一樣的東西。”非戰鬥人員中唯一還能保持冷靜的,就只有看著那個龐然大物開始以學者心態進行分析的博士小姐——她接著說道:
“原來是未成形的胚胎。”
“果然很像啊,成長姿態和根據環境進行吸收。這麽考慮的話那麽它們應當是同源的,可到底是什麽樣的環境會誕生出這樣需要進行多次變化形態的生物——”
“可以等到之後再分析嗎學者大人,快上馬車。”櫻在旁邊催促著。圍在周遭的饑民們作鳥獸散,營地中的人見到怪物追過來了也尖叫著快速開始逃開,佩德羅大聲呼喊著:“不必驚慌!”但他的影響力似乎在這一瞬間也忽然失效了。
跨過地上掉落的草叉,亨利一行原本下了馬車的人都重新爬了回去。
“地龍居然輸了?”而洛安少女看著那身形龐大有數噸重的肉團在極短時間內進化成的形象,感到有些震驚。
三頭龍全被它給吸收了,揮舞的無數手腳聚集在龍頭脖子的附近,粗壯的四肢和矯健的軀體一點不見過去愚笨的模樣——只是這形象未免過於容易引起聯想。
並且不是只有她一個人這麽想的。
“刻耳柏洛斯,地獄之門衛!”或許是一直以來的壓力與焦慮在眼看著營地崩盤的一瞬間終於達到了頂點引致精神崩潰,佩德羅主教大聲地對著那個混種怪物吼出了這句話。
“吾乃主之仆從,服從於吾,從吾面前退去,汝這汙濁之物!”他胡亂地揮舞著自己的木杖,像隻螞蟻在人類的面前叫囂著衝了過去。
“啪——!”
然後毫不意外地被怪物用前掌拍成了爛泥。
三個頭加起來剛好有三隻眼睛的怪物俯下腦袋舔乾淨了地上爛泥狀的大主教,緊接著空氣中“咻——”的一聲響起。
“奪——!”一枚寬大的和製重箭射中了它的脖子。
“昂——啊啊啊——”痛楚和立刻流出的鮮血激怒了這頭怪物,它用臉皮爛掉的一個龍頭嗅著而另外兩個頭則立馬看向了亨利他們的所在——馬車車隊已經整理好了,武士們站在後方張弓搭箭,緊接著又是數枚射出。
“嘶——”傷痕累累的龍頭齜牙咧嘴地表現出了情緒。
“這東西記得我們。”對魔力極為敏感的我們的洛安少女憑直覺說出了這句話。
“啪嚓——”有一枚箭矢擊中了中間腦袋剩下的一顆眼睛,它三個頭這下只有左邊腦袋還有視力,並且嚴重的痛苦使得這形似地獄三頭犬的怪物掙扎咆哮。
“那正好,把它引開。”鳴海快速地下達著指令。
“你們怎麽決定!”而亨利對著尚且在平地上發呆的傳教士一行大吼。
“橫豎都是死,繼續一起走還是跟著貧民?”他這樣問著,而幾人看了看那些倉皇逃竄的貧民和混跡其中已然遠去的其它教士背影,又看了看這邊的隊伍。
“哎呀!”老傳教士歎了一句,緊接著他們提著寬大袍子的下擺手腳並用地爬上了馬車。
“身體伏低了,這家夥準備跳了!米提雅!”洛安少女瞧見了那頭三頭龍的姿態,叫了一聲,而小獨角獸湊了過來,她熟練地抓著對方的馬鬃攀了上去。
“給我支矛。”回頭這樣對足輕說了一聲後米拉接住了被丟過來的短矛。
“掩護小姐。”而武士們共同配合著沒有拉滿弓以增加速度快速射出了幾輪箭雨,它們干擾了三頭龍的動作,為米提雅的衝鋒爭取了時間。
“馬車先走。”米拉的反衝鋒是為傳教士們上車以及遲緩的馬車加速爭取時間,武士們收起了弓箭防止從馬車上翻落。而車輪轉動的時候白發女孩兒也衝到了被箭矢一度停滯的三頭龍面前。
“哈啊!”她大叫著甩去心裡的緊張,然後在小獨角獸衝到極點的瞬間旋轉著丟出了手裡的短矛。
“噗嗤——!”鋒利又沉重的短槍扎穿了中間龍頭和左邊龍頭之間的縫隙,鮮血立刻溢出而靈敏又強壯的獨角獸甚至配合米拉的攻擊顯露出了自己的獨角。
“嘭——!”地一聲聖白的輝光顯現,它似乎對這頭三頭龍有某種傷害, 讓它痛苦地閉上了僅剩的兩隻眼睛。而米提雅便趁著這個空檔轉身帶著米拉回頭追上隊伍。
“跟過來了!”運用了魔法因而獨角暫且無法隱藏的米提雅原樣顯露,就連武士們都難以將目光從它身上挪開,便更不要提傳教士一行。
但他們的注意力緊接著又被驚天動地的腳步聲吸引了回來——吸收了三頭奧托洛小型地龍的肉團融合成了一頭幾噸重大型地龍體格的怪物。
他們幾乎沒有任何對這個尺寸的對手有效的武器。
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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