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追上了。
或許是寒冷天氣影響的緣故許多人都感覺自己的手在發抖。
壓倒性的兵力差距,一動不動的馬車,逃無可逃的絕望。
但時局不利之時,反而應當冷靜思考,整理線索以應對。
他們確實是繞開了那支部隊的,通過巫女所知的舊道和投奔他們這邊的阿誠提供的線索繞開了這支武士部隊的包圍圈。即便因為天氣緣故行進速度被拖慢,起初拉開的距離優勢也仍舊不是那麽容易追平的。
牢記這一點之後再加以觀察——
先一步襲來的二十余人是騎馬並且舍棄了武器以外所有裝備的輕裝部隊,而此時此刻出現在視野之中的後續部隊,則是一支七十多人規模的弓騎兵。
色彩豔麗的甲胄,修長的大弓,系著繩索的、喘著粗氣的戰馬。
冰冷雨水之中喘氣連連的馬匹口鼻的氣息形成了一道伴隨在整支騎兵部隊周圍的薄霧。
答案變得很明確:
他們拋棄了步兵,鞭策著自己麾下的戰馬奮力向前,又分出一小隊輕裝部隊試圖在前方截擊。
是出於對榮耀的追求又或者是務實的戰術我們不得而知,但那數百人密密麻麻的足輕不見蹤影僅有70多人的騎兵緊追不放是可以判斷的基本事實。
兵力的巨大差距仍舊存在,但比起四五百人規模,強行軍過來70余筋疲力竭的騎兵讓勝利的希望變得不再是零。
3倍以上的兵力差距,能用的東西要全部用上才能有一線生機。
視野掃過周圍,地形有如階梯。
3米左右高度的半坡之下是不算特別寬敞馬車僅能堪堪通過的土路,而更往下則是兩座山峰之間低矮的窪地。
落後的巨型馬車被齊心協力的鬼族勇士們搬運傾斜過來用厚實的側面車板充當掩體。
可用之兵是有限的,失去了符咒的巫女們僅有最基礎的自保能力——讓她們握起武器應對流寇還行,面對全副武裝的武士會在極短時間內被擊殺。
11名鬼族,裡加爾出身算得上戰鬥力的4人,4名青田家武士和兩名青田家足輕以及投奔的阿誠。
22對70。
數量上的差距,只能以更高的單體戰鬥力以及戰術彌補。
連日的大雨使得長著扭曲樹木的窪地積攢起了水看起來像是沼澤一般深淺未知,昏暗的天空之下碩大的冰冷雨滴一點點落下——而進入了射程的直轄州武士們一言不發地張弓搭箭。
渾身抖個不停面色慘白的阿誠從馬車後面探出了頭,想大聲地對自己曾經的上級解釋。他或許是想著也有人像自己這樣被欺瞞了,只要知曉巫女們的存在就也會臨陣倒戈。但還沒來得及把“巫女”一詞說完,就被櫻一下子拽了回去。
緊接著十余支箭落了下來,釘在了車廂的木板上。
受限於自己的知識水平,即便聽到了開火的聲音他也並不清楚那些拉曼傭兵用的是專門對付鬼族的重型武器。
這些武士知道敵人是誰,或許不清楚準確數量,但最少知道對付的是什麽單位——而亨利打算好好利用這一點。
鬼族勇士們有史以來第一次明白了隱蔽是個什麽概念,對於向來喜歡利用體格與力量橫衝直撞的她們而言躲避這些微不足道的箭矢是不存在的概念。可作為領袖的照月要求她們遵從賢者的話語,也便再無二話。
伏低身體,利用馬車掩護身形。大雨、密林、昏暗的天空下低劣的能見度使得對方難以準確判斷他們這邊的行蹤和人數。
“咻咻咻——”又一波稀稀拉拉的箭雨飛來,仍舊只有十余支。
“他們展不開陣型。”武士領隊判斷出了這一點。
和人武士作為一種弓騎兵,首選作戰方式和裡加爾騎士差距甚大——他們的戰術多以繞圈射擊為主,一旦敵方步兵有包圍的跡象便立刻利用馬匹的高機動性拉開距離。
直到打破對手陣型消耗了體能以後再拔出腰間的太刀進行近戰攻擊。
但這種戰鬥方法需要騰轉挪移的機動空間,四通八達有的地方也就算了像這條狹窄卻直來直去的土路顯然不是最理想的地形。這就導致了只有最前方的人能張弓搭箭,而後面的武士則被隊友擋住了視野無法進行射擊。
訓練和戰鬥的決心他們都有,進攻與射擊之中看不出拖泥帶水的部分,但這些直轄州武士仍舊是長久未曾入過沙場的新手。
在朗朗晴天之下於平坦且視野良好的練兵場之中進行演練的技巧是有局限性的。
但人們總會忽略環境因素的重大影響,自以為只要將技藝琢磨到極點便可忽略所有這些因素。
壓倒性的經驗差距體現在實戰中呈現為思維僵化的形式。
“分成兩隊,散開,短矛也好,屍體也好。進行一次前方投擲。”在亨利下達指令,違反了兵力大劣之時的直覺把部隊分化得更小的時候,直轄州武士們第三波徒勞的箭雨再度扎在了馬車的車板上。
文字描述起來十分冗長,但實際時間其實只是很短的幾分鍾。
只會按照固有套路騎著馬人擠著人試圖靠弓箭完成殺傷的直轄州武士們頂著傾盆大雨第四次張弓搭箭,而從馬車後方交換了物資的照月領著4名鬼族勇士奮力擲出了他們僅有的短矛。
呼嘯著飛出的步兵矛有兩根落空而另外三根落在了密集的弓騎兵隊伍之中貫穿了兩人一馬。
鮮血四濺而友軍出現傷亡的直轄州武士們一時間亂作一團,抓住這個時機,另外6名鬼族以及米拉、約書亞和咖萊瓦等裡加爾3人與老喬和彌次郎兩名武士從側面迅速爬上了半坡。
僅僅只是幾十米的距離,僅僅只是十幾秒的混亂。
缺乏經驗的指揮官、或許是急著追求榮譽因而拋棄了步兵的騎兵們。
馬匹更大的體積原本可以為他們提供更強的衝擊能力和機動力,但在狹窄的地形上卻擠得自己人難以行動。
等到領隊的武士終於反應過來要他們展開陣型的時候,從馬車上探出了頭的鳴海與大神二人射出的箭矢宣告了亨利一方反攻的開始。
“奪——”地一聲深深扎入了甲胄之中的重箭雖未能致命卻也足以造成傷痛和憤怒,久經訓練的武士受到攻擊的第一反應是立刻回擊,他們射出了第四輪箭矢,而在又一陣徒勞的“奪奪——”聲扎在馬車的木板上後,高大的鬼族勇士們渾身泛起了血紅色的光芒。
軟爛的泥地上憑空出現了幾個深坑,照月率領的5名鬼族直接越過了馬車跳出十來米距離重重地落在了直轄州武士與馬車之間的空地上。
爛泥飛濺,而還沒等這些武士反應過來她們又再次起跳。
“棄弓拔劍!”“散開陣型!”在最前方能夠射擊的那十來名武士根本沒有機會再次射箭,他們奮力拔出了腰刀但在體格和力量遠勝自己的鬼神面前立刻變成了拉著血線的破布袋飛了出去。
後方仍舊緊握著弓箭的五十多名武士亂作一團,被友軍擠得滿滿的地形讓他們難以射擊,而也正是在此時,作為後續部隊的賢者和其余青田家武士與包抄到側翼的另一支分隊一並加入了戰場。
剛剛戰死仍有溫度的屍體被當做投擲物丟向了注意力被前方吸引的直轄州武士們,緊接著穿著厚重甲胄的鬼族勇士從側面蠻橫地鑿進了武士的隊列。
粗大的硬木鈍器揮舞,沉重的鬼族專用太刀斬擊,從中間開始將整支部隊一分為二。
“散開,散開。”缺乏經驗的直轄州武士們終於反應了過來,但高地半坡已經被敵人所佔領,他們之中不少人情急之下向著窪地跑去,結果一下去直接連人帶馬沉到了水裡。
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但這一切他們都沒能發揮出來。
賢者沒有給他們發揮出來的空間。
他的戰術平平無奇,只是非常簡單的轉移注意力和側麵包抄,但判斷和執行的時機都極其到位因而取得了驚人的成效。
從來就沒有什麽高級技術。
只有在壓力下完美表現的基本技術。
這是實戰經驗的天差地別。
昏暗的天空之中,克萊默爾再度一劍閃過。裝飾著名為前立的華麗盔飾的頭盔之下雙目仍舊憤怒地睜著,但它所能做的也就只是在傾盆大雨之中落入一片泥濘。
“大將陣亡了!!”斬將的一瞬間,本就不算穩定的士氣跌入谷底。
“後撤,後撤!!重新展開!”位於狹窄道路最末端的三十余騎其實仍舊有事可做,鬼族雖強但人數有限,強行衝入隊伍中段是截斷武士們的部隊卻也會被前後包圍。輔助她們的裡加爾三人與武士二人更只是一介肉體凡胎,倘若這些人視死如歸一波波向前進攻的話,不說凡人即便是穿著沉重甲胄的鬼神也仍舊會被找到弱點重傷甚至擊殺——但他們的思路裡沒有了近戰這一選項。
大劣勢、被敵方的強力部隊突進,這種局面作為弓騎兵的武士本能是拉開距離以便使用弓箭。
這是騎兵的優勢,相較步兵更加高超的機動力使得他們運用這種技法能夠重組陣型對凡人步兵進行單方面攻擊。
可他們面對的是穿著就連裡加爾式的騎槍都難以貫穿的厚重甲胄的鬼神族。
拉開距離的後部30余騎試圖回身射擊,但鬼族已經從背後殺入了被截斷的武士前鋒之中。箭矢射出會傷及自己人的擔憂加上寒冷與瀕臨崩潰的士氣使得本就只有十余人能發揮出來的弓箭效率更低。
猶豫不決使得他們調轉目標試圖射擊看起來更好得手的5名凡人,但咖萊瓦手中的大盾成功地擋下了所有的攻擊。
而宛如臨陣脫逃一般的行為立刻讓在場兵刃交加的部隊從22對70變成了22對30——而且後者的數字還在疾速衰減。
11名鬼族勇士放在正面戰場上是可以匹敵百余足輕的存在。
狹窄的道路前後夾擊,位於中間的十來名武士只能眼睜睜看著前後的友軍被人類難以想象的蠻力撕碎。
上等的新月洲太刀折斷碎裂,鮮豔的甲胄扭曲變形,鮮血、慘叫、折斷蹄子的馬兒的哀嚎。
他們目睹著這一切卻無能為力,因為腰刀夠不著,弓箭又在一片混亂之中難以準確瞄準弱點。
不是沒有能做的事情。
但是在他們的思維之中,沒有能做的事情。
他們是訓練有素的武士,但卻像是其它絕大多數的新月洲武士一樣極度缺乏實戰經驗。一板一眼教科書式的做法在面對情況瞬息萬變的實戰局面時,若沒有足夠迅速且不拘小節的頭腦將其活用,死到臨頭了還緊抱著“規矩”不放,技巧與榮譽就會成為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絞首繩。
終歸是輸在了經驗上。
身經百戰的鬼族勇士們的戰鬥直覺和決策能力根本不是這些初陣的武士能比的。
勇氣變成了憤怒、憤怒變成了恐懼、恐懼變成了絕望。
些許的皮外傷是這些直轄州武士能做到的最大的成果,戰鬥隻維持了十幾分鍾,因為訓練當中不存在這種局面所以所有反應都慢半拍的直轄州武士們連維持好陣型抵禦對手都難以做到。
遍地死屍散發出的熱量在空氣中形成了薄霧,強化符文逐漸黯淡下去副作用開始顯現時鬼族勇士們也喘起了氣。
但她們控制著不顯露出疲態。
將近10名慌亂中落水且個個帶傷的直轄州武士在一通掙扎之後終於溺斃,屍首浮在冰冷的窪地水面上又被扭曲的河邊樹木鉤掛住,發出微微的蕩漾。
氣喘籲籲,精疲力盡,士氣跌落谷底。但余下的直轄州武士們仍決定貫徹自己的榮譽。
“討奸伐逆!!!”他們大喊著榮譽的口號,丟掉弓拔出了腰刀高舉著衝鋒。
驅使這些人前進的大義到底是什麽,賢者並不知曉。
他也並不在乎。
刀兵相見之時本就不適合促膝長談,更何況和人普遍高傲而又固執。
與其苟且偷生,不如光榮戰死。
這種武士精神裡的美學裡加爾傭兵恐怕一輩子都難以理解,當你放棄了不擇手段追求勝利甚至比起贏更想死得漂漂亮亮的時候。
你很大概率就會輸。
剩下的三十余騎直轄州武士終歸沒能得到他們的榮耀。
這場本該是亨利一方大劣勢的戰鬥最終以極其諷刺的一幕迎來了尾聲——連日以來的大雨衝刷松動了的土壤加上馬匹踐踏和鬼族勇士們戰鬥時的劇烈活動, 在三十余武士再度強硬地驅使著疲憊的戰馬發起的衝鋒震蕩下,脆弱的土路先是出現了一道裂痕,緊接著連帶一大片半坡向著下方的積水窪地發出“轟隆”一聲巨響傾瀉了下去。
人類的慘叫聲和馬匹的嘶鳴都被遮蓋在驚天動地的聲響之下。
夾雜著各種灌木、樹木和雜草的半邊山腳向下衝刷堆積了起來,剛剛好就在一行人面前幾米的地方形成了落差有6米左右的斷崖。
原本被常綠闊葉林遮蔽的天空刹那間豁然開朗,巨大的缺口之下顏色鮮豔的泥土中夾雜著各種東西卻再也看不見那支武士部隊的蹤影。
鮮血浸染了泥土地,折斷的武器和變形的盔甲嵌入爛泥之中。
疲憊與傷痛繚繞在幸存者心頭。
他們贏了,這是眼下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