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摯愛的東西是什麽。”
“你所仇恨的東西是什麽。”
“你所恐懼的東西是什麽。”
————
風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吹來。
投射在臉上的,是暖洋洋的太陽光輝。
她躺在草堆裡,用遮陽帽蓋住了上半張臉,以擋住明媚的陽光,偷懶小愜一番。
尖尖的草茬碰觸著皮膚,癢癢的,令人感覺十分奇妙。
‘這是哪?我在什麽地方?’
答案她應該是知道的,但仔細去想,卻怎麽都想不起來。
她只知道這一切都是如此的溫暖可人,這一切都是如此的令人懷念。
‘懷念?還是只是憧憬?’
遠遠的地方原野上白色風車在悠悠轉動,磨坊的傭工們正在一袋袋地把新收成好的小麥搬運進去。另一側的出口車夫甩動了鞭子,拉著滿滿一車磨好麵粉的騾子甩甩耳朵邁動步伐,驕傲地朝著小鎮走去。
她站了起來。
“呼——”躺下的時候是習習微風,站立以後才感覺到它的強烈。
但這風並不使人生厭,盡管很大,大得她一頭長長的白發就連末端都被吹得胡亂飛舞;大得她下意識地就按住了自己有著白色和褐色間隔條紋的長裙和頭上的大草帽;大得她甚至都睜不開雙眼,因這瑰麗的景色和燦爛的金色太陽甚至都忍不住要流淚。
但這風,並不使人生厭。
逐漸適應了遠方的地平線以後,景色變得清晰了起來。
在小麥組成的海洋末端,一面又一面的湖泊連成了線。在這個角度上看來湖水倒映著只有幾朵閑雲飄浮的澄澈天空,這景色真是極美的。
水天相映,風車旋轉,暖洋洋的太陽普照大地。
風吹過湖面的時候,泛起的漣漪就像是最高級的綢緞一樣柔軟而均勻。
這是什麽樣的景色?
‘定不是真實的吧’心底某處有個不同的影子這樣說著,但她卻甘願沉迷於刹那間的美好。
因為這已經是,太久太久沒有曾體會過的東西了。
風向變了,這回是從磨坊那邊吹來的。改變了的風向使得風車的轉動停了下來,留著短短白色頭髮的傭工們高舉著雙手緊握拳頭大聲叫著:“不是吧,又來了!”。
而磨坊主則是拿著兩瓶剛從湖裡撈出來,還滴著水的酒,朝著他們笑吟吟地走來。
“嘶——”她深吸了一口氣。
隨著暖洋洋的風傳來的,是剛磨好的小麥香氣,這令她感覺肚子裡的饞蟲在叫了。
這是哪裡的景色?
這是什麽時候見過的景色?
畫面一閃而過的是冰冷又黑暗的小屋,為了節省就連柴火都沒有燒的太旺。好像有誰在跟自己這樣說著——
“在我們的故鄉,到了夏天——”
“不,那不是真實的。”
有個聲音這樣說道,但和之前的那個聲音卻並不相同。
它飄渺,無處可尋,但又直擊心裡最柔軟的地方。
“回家去吧。”
它說。
“回家去吧。”
‘家——’她轉過了頭,遠方先是一陣模糊,緊接著出現了許許多多由木頭構築成的房子。小屋的上方煙囪陣陣青煙冒出——對哦,自己已經玩了一個早上了,是時候回去了。
正好是午飯時間了。
每年收成小麥的時候,母親總是會做烙餅。剛剛收成的麵粉做出來的烙餅新鮮美味,雖然不像貴族老爺們所吃的那種添加了麥芽糖的那麽精致,卻是怎樣都忘不掉的。
她跑了起來。
跑過了一望無際的麥田海洋。
跑過了向日葵輕輕擺動的花田。
跑過了天堂鳳蝶翩翩起舞的小道。
“啪——吱呀——”她推開了門,動靜之大,以至於嚇到了裡頭扎著側馬尾的白發女性。
她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臉上綻開了溫柔得就像是外面的陽光和大地一樣的微笑。
“怎麽了呢,餓壞了嗎。”
“烙餅快做好了,再等一等吧。”女性這樣說著。
“我的小米拉。”
淚水。
掉落了下來。
‘我多想,相信這是真的’
————
記憶是冰冷的,自打一開始,就未曾存在過任何可以稱作美好的部分。
“為什麽。”
他常常問。
“為什麽唯有我必須背負這一切。”
“為什麽那些分明有著比我更好條件的人只是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那些,認為它們理所當然。”
“我比他們更優秀,憑什麽我得經受這些。”
陰冷的隧道內,天花板上凝結的水汽點點滴落。未乾的衣物乃至這整個環境都散發著一股發霉的氣息,他獨自前行著。
“正是適合你這種無能之輩的居所。”那些男人和女人們高高在上的嘲笑,仍舊深深地銘刻在他的內心當中。
“我如何無能,相較你們這些整日隻知尋歡作樂的庸俗之輩,我怎麽稱得上是無能!”他聲嘶力竭地反駁。
“你們!你們到底哪裡來的資格坐在雲端之上指責我!”
“你們哪裡來的資格日日享樂無所作為!”
他咆哮,他反駁,一頭黑色卷發因為憤怒而胡亂披散,像是一頭雄獅。
一頭戰敗又滿身瘡痍的雄獅。
“血統賦予我們資格。”那些男男女女這樣回答道。
“你以為你真的可以改變一切嗎?”站在他身後的某個人這樣說著,他回過頭,歇斯底裡地咆哮:“就連你也背叛我了嗎!”
“背叛?”“哦呵呵呵——”那個人笑了起來:“你也太高估你自己了吧,你認為自己掌握了主導地位?你認為是你在領導著我而不是我在操控著你?”
“這份愚昧和狂妄自大,與你還真是十分相襯!”
“你這從冷死人的窮鄉僻出來的賤種,與你結合只會汙染我的血統。”那個人接著說道:“說什麽直至死亡將我們分開,我不過是在享受你的愚忠和自大罷了!”
“你該不會以為,她是你的親生女兒吧?”
“全都該死。”
“你說什麽?”
“全都該死!!”他回過了身,掐住了那人纖細的脖頸。
“呃——啊——”她開始掙扎,但在他壓倒性的力量面前這毫無作用。
“啊啊啊啊——”那些衣著華貴的男人和女人們開始驚恐了,他拔出了劍朝著他們殺去,鮮血濺滿了他的全身。金碧輝煌的地面和各種千年傳承的古董文物全部被鮮血和髒汙所汙染,他繼續殺著,一邊殺一邊張狂地笑。
鮮血四濺,他們逃也逃不開。女人們雙腿軟倒在地嚇得尿濕了長裙,她們涕淚橫流雙手合十不斷地求饒著。男人們狼狽地轉過身想要逃跑,但因為大理石地面的血汙而滑倒摔了個狗吃屎。
“如何啊,這便是我一直以來都在體會的絕望感,全都償還到了你們身上的這感覺如何啊!”
他狂笑著繼續殺戮,整張臉上都已經被鮮血所覆蓋。頭髮卷曲粘結到了一起,除了雙眼以外其他的地方已經全部變成了血紅色的。
“惡魔!惡魔!”
“你們這些北地的惡魔!”
他們掙扎著、咒罵著。
“是啊,正是如此——”他舉起了手中的大劍,在12歲那年第一次選擇武器的時候,他就一眼相中了它。即便那個時候無法將它拿起,他也依然沒有放棄。
當初周圍其他人驚愕又帶著恐懼的神情他至今都記憶深刻,他明白這種武器所代表的是一個什麽樣的概念,那是曾經的曾經深深刻入到他們心靈之中以至於這些人至今仍舊談之色變的角色。
他所憧憬的人物。
不,他想要成為的人物。
這些令人憎惡的,可恨的,該死的叛徒。
身居高位卻不為這個國家做任何有意義的事情,隻知貪贓枉法利用自己的身份鑽漏洞,對於這一整個國家百姓的痛苦一無所知。
恨!
他恨這些無所作為的,冷漠的所謂親人。
恨!
他恨這個所謂達成了民族包容,卻仍舊會以血統和外貌長相區分人的國家。
恨!
他恨。
無能為力,只能任人擺布的自己。
“哈啊啊啊啊啊!”他咆哮了起來狂亂地揮舞著大劍。
這把劍是他的精神寄托,拿上了它,就像是化身為那個傳說一樣。
快意恩仇,將一切自己看不慣的事物徹底斬碎。
“我是你們新的噩夢!”
他一下又一下地揮舞著,而當在場除他之外沒有任何其他活物的時候。
突兀得像是之前張狂的完全是另一個人那般,他卻又站在原地,久久遲疑。
‘這就是我的弱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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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是什麽。
對於大部分人而言,這是一種深邃入骨的本能,是生物趨利避害的天性,是源自靈魂深處的,揮灑不掉的印記。
夢境是無規則的。
充滿了各種各樣無法用言語說明的謎團。
正是這些無規則的,無法被言明的地方,才造就了恐懼。
若是對於一切都知根知底所有的東西都能解釋得通透的話,那麽恐懼也就無從而來。
“這並非真實,你不在這兒,我也並不在這兒。”亨利站在原地,對著那個黑發飄飄的女性這樣說著。
“是你希望如此嗎?”她輕笑著,如是反問道。
“你的內心動搖了,海米爾寧。”女性這樣稱呼,但叫的卻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你在恐懼,這種感覺你有多長時間沒再體會過了?”
“近乎永世。”亨利平靜地答覆。
“哦呵,那還真是新鮮,不過。”她笑著在賢者的身旁繞著圈:“真沒想到啊,你的恐懼居然會以我的形態實現。要知道我們曾經可是摯友,你這樣未免有點令人心寒了吧。”
“......沒有動搖嗎,還真是有夠冷酷無情的。”她停了下來,表情變得陰寒:“你是對我懷抱愧疚嗎,不不不,孑然一身的你又怎麽可能對任何人懷抱有愧疚,噢——對了。”
“你並不是擔心我向你尋求賠償,是麽,是有其他的一些什麽東西。”
“你找到了對麽。”她歪著頭,緊緊地盯著亨利:“那個對你來說珍貴的東西。”
“這可真難得。”
“無懈可擊的海米爾寧,總算有了自己的弱點,哈哈哈哈——”像個瘋子一樣,黑發少女拍著手這樣叫著:“是叫米拉對吧,那個純真的少女。”
“你擔心我加害於她是嗎,這就是你的弱點是嗎,你依然是在為了別人而活啊海米爾寧,你的生命就這點價值了對嗎!”
“你在擔心作為你過往亡靈的我,纏上你好不容易找到的未來對不對!這就是我現身的理由,對不對!”她喊叫著,那美麗的臉龐上雙眼通紅散發著一股子邪魅張狂的氣息,但卻更令她美得驚心動魄。
“......”亨利沉默了,半晌,他才抬起了頭。
“你認為這就是我內心中的弱點嗎?”
灰藍色的雙眼當中仍然一片平靜。
“我知道你在看著,若你已經窺探過我的內心的話你也應該明白這種把戲對我不起作用。”他沒再看著面前的女人,而是抬起頭對著這一整個漆黑空間的周圍以平穩的語調這樣說著:“你終歸只是個半吊子。”
“不論你再如何拚盡全力去模仿,你也沒有辦法和真貨相比擬。”
“她。”亨利抬起了手指著黑發紅眼的女性,然後一字一句地說道。
“永遠都不會說這種話。”
“————”
像是玻璃一樣,女性僵硬在原地片片碎裂,然後徹底消失了。
“是新生兒麽。”亨利小聲地說著,緊接著周圍的整片黑暗都退卻了,營火的光芒重新照耀在了他的身邊。賢者環視了一眼,奧爾諾、瑪格麗特、康斯坦丁、米拉還有帝國騎士和傭兵等所有人都歪歪斜斜地躺倒在地上, 昏迷不醒。
站立在原地的唯有他獨自一人。
還盛放著食物的湯碗和角杯四散掉落在地上,身著盔甲物理防禦力驚人的騎士們,卻無法阻擋混合在霧氣當中的魔力攻擊。
這便是魔法的可怕之處。
這便是魔女的可怕之處。
“嚓——”在搖曳火光的外圍,像是接連亮起的星星,幾十雙灰綠色的眼睛睜了開來。
“嘶——”最靠近火光的那一頭披散著金發表皮有著角質層硬膚的怪物呲牙咧嘴地試圖恐嚇他,但卻因為某些東西而不敢完全地靠近。
它的體格遠比其他食屍鬼更為強壯,而那尖尖的耳朵,還保留有生前所屬種族的模樣。
然後她走了出來。
簡樸的衣物掩蓋不住那妖嬈的身姿,將近一米七的身高和尖尖的下巴十分符合現代人的審美,若是菲利波這會兒醒著的話,怕是又要手足無措,滿臉通紅說話結巴了。
但比起這,最吸引亨利注意力的,還是她那一頭長長的黑發都無法掩蓋的,比之奧爾諾的耳朵稍短一些但仍舊有著尖尖輪廓的雙耳。
“至少外觀上,還真是像啊。”亨利把手伸向了背後的克萊默爾。
然後閉上了雙眼。
“噌——”他脖頸兩側的紋身逐漸發出了青色的光,而那些食屍鬼全都因為這股光芒而像是犬類夾起尾巴一樣,畏縮不前。
“鏘——嚓——”
麻布解開。
自來到東海岸以後就未曾離鞘過的克萊默爾,再度在月光和火光下閃閃發光。
“這種感覺。”
“還真是久違了。”